他在城里的监狱里只待了一夜。第二天他就被转移了,而且还受到一定礼遇,他的房间朝向旧法院书记室的院子,窗户铁条和门锁都很结实,但是它具备了一名要犯能指望的差不多全部舒适。这里前不久关押过一个被控贪污的市政长官,更早一些,关押的是一名被法国人重金收买的爵爷;不会有更好的拘押地点了。然而,在黑牢里度过的一个晚上已经让泽农惹上了跳蚤,他费了好几天工夫才将它们清除干净。令他吃惊的是,人们同意他让人送来自己的衣物;几天之后,甚至连文具匣也还给他了。但是他想得到书籍的要求被拒绝了。很快,他得到允许,每天可以在院子里散步,地面有时结冰,有时泥泞,陪同他的是那个诡诈的狱卒。然而,有一种恐惧始终萦绕不去,那就是对酷刑的恐惧。这个以治病为业的人一直无法接受的是,竟然有人用一套方法来折磨自己的同类并以此为生。长久以来,他一直训练自己对此漠然置之,不是对痛苦——这种痛苦本身并不比外科手术中伤者的疼痛更难以忍受——而是对将痛苦故意强加于人的暴行。他逐渐习惯了自己的恐惧。如果有一天他不得不呻吟,喊叫,或者像西普里安那样编造谎言嫁祸于人,那么,犯下过失的是那些成功地拆散了一个人心灵的人。但是这种令他无比担忧的恐惧并没有到来。显然是有强有力的保护人介入。然而,这并不妨碍对拷问架的恐惧仍然停留在他身上某个地方直到最后,让他不得不在每次有人开门时都要克制住惊跳。
几年前他来到布鲁日时,以为自己已经在人们的无知和遗忘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将自己的安全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之上并不可靠。但是,他的一个幽灵大概潜伏在人们的记忆中继续生存;这场风波让这个幽灵浮现出来,比长期以来跟人们擦肩而过的他更加真实。模模糊糊的传闻突然之间凝固了,跟诸如魔法师,背教者,恶棍,外国密探等滑稽的形象结合在一起,无论任何地方,这些想象总是漂浮在愚昧无知的头脑里。任何人也没有在塞巴斯蒂安·戴乌斯身上认出泽农;但事后所有人都认出他来了。在布鲁日,任何人以前也没有读过他写的文章;这些文章如今也没有更多人翻阅过,但是,一旦知道它们在巴黎遭到禁止,在罗马受到怀疑,任何人都觉得有资格诋毁这些危险的天书了。当然,某些好奇并且稍微敏锐一些的人,可能早已猜到他的身份;并非只有格利特一人有记忆和眼睛。但是这些人保持缄默,这样看来他们是朋友而不是敌人,但也有可能他们在等待时机。泽农始终怀疑有人提醒过方济各会修道院院长,或者相反,院长在桑利斯让一位旅行者登上他的马车时,就已经知道与他交谈的这位哲学家写过一部颇有争议的作品,这本书正在广场上被焚烧。泽农倾向于相信第二种情形,这样可以让他在最大程度上对院长的勇气心怀感激。
不管怎样,他遭遇的灾难已经改变了面貌。在一桩有几个见习修士和两三个坏僧侣卷入的淫荡事件中,他不再是一个不起眼的配角;他重新变成了自己命运的主人公。他的罪状在不断增加,但是至少,他不再是被草率的司法程序匆匆打发的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而塞巴斯蒂安·戴乌斯很可能遭遇那样的情况。碍于棘手的审理权问题,他的案子可能会旷日持久。市政法官在终审时审理属于普通法的罪行,但是主教坚持在这个涉及无神论和异端的复杂案子上拥有最后发言权。一个由国王新近任命的人提出这样的要求引起舆论一片哗然,何况这个城市迄今为止从未有过主教的职位,在很多人看来,此人是宗教裁判所巧妙地安插在布鲁日的帮凶。实际上,这位主教有意通过公正地处理这桩案子,出色地证明自己权力的合法性。帕托洛梅·康帕努斯议事司铎不顾高龄,为这件事殚精竭虑;他建议并且最终争取到让鲁汶大学的两位神学家前来参与旁听,被告曾获得这所大学的教会法学位;人们不知道这一安排是征得主教的同意作出的,还是与他的意愿相违。在某些思想过激的人中间还流行一种激进的意见,认为渎神者属于教廷圣职部在罗马的法庭直接管制,重要的是昭示其理论的背谬之处,最好将他严加看管押送到罗马,让他在圣母马利亚-絮尔-密涅瓦修道院的某个牢房里反省。相反,理智的人们则坚持应就地审判这位在布鲁日出生,然后化名回来的渎神者,他出现在一个虔诚的团体内部助长了混乱局面。这个泽农在瑞典国王的宫廷里待过两年,他也许是北方强国的间谍;人们也没有忘记,他从前还在不信教的土耳其人的国家生活过;应当弄清楚是否如传言所说,他在那里有过背教行为。人们面临的是一桩有多重罪状的案子,这场诉讼有可能持续数年,成为城市体液中的固定性脓肿。
在这一片聒噪之中,导致塞巴斯蒂安·戴乌斯被捕的证词变得次要了。主教原则上反对关于巫术的罪名,他对春药之说不屑一顾,视作无稽之谈,但是某些市政法官对此深信不疑,而老百姓认为事情的关键就在于此。渐渐地,就像所有令无聊闲人一时兴味盎然的诉讼一样,这个案子呈现出大相径庭的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法律人士和教会人士眼中的案子,他们以审判为业;另一方面是市井之间编造的案子,他们想看到的是恶魔和受害者。负责调查的刑事长官从一开始就排除了案犯与信奉亚当和至福的天使小团体之间的亲密关系;另外六名犯人否定了西普里安的指控;这些人只在修道院的拱廊或者长街上匆匆瞥见过医生。弗洛里安自吹他引诱伊德莱特靠的是许诺亲吻,柔美的音乐和手牵手围成圆圈,他根本不需要曼德拉草根帮忙;伊德莱特的罪行本身也让堕胎汤剂的故事站不住脚,这位小姐虔诚地起誓,她从未请求过得到这种药,也从未需要加以拒绝;最后,更好的证词是,在弗洛里安看来,泽农是个已经上了年纪的家伙,的确,他沉浸于巫术,但是他出于险恶的用心而对天使们的游戏怀有敌意,他还试图让西普里安脱离他们。从这些前言不搭后语的供词中至多可以得出的结论是,这个自称塞巴斯蒂安·戴乌斯的人从他的助理口中对蒸气浴室里发生的伤风败俗的事情略知一二,只不过他没有尽检举之责。
医生与西普里安之间有着令人厌恶的亲密关系倒是说得过去,然而街坊邻居对医生的风范和德行捧上了天;在这种罕见其匹的声誉中,甚至有着某种令人感到蹊跷的东西。鸡奸的说法刺激了法官们的好奇心,于是下令就此展开调查:反复搜寻之后,人们认为发现了被告刚到布鲁日时,跟让·米耶的一位病人的儿子过从甚密;出于对一户体面人家的尊重,调查没有深入下去,而那位以相貌英俊著称的年轻骑士早已负笈巴黎,即将在那里完成学业。这个发现可能会令泽农忍俊不禁:他们之间的交往仅限于交换书籍。就算有其他更见不得人的接触,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然而哲学家在他的著作中经常宣扬要运用各种感官进行试验,要调动身体的一切可能性,那些最丑恶的乐趣可以从这一信条中得出推断。推测依然存在,但由于缺乏证据,人们又回到了言论罪。
另一些指控可能具有更迫切的危险性。方济各会的修士们指责医生将济贫院变成了躲避法律追究的逃犯们的据点。在这一点以及其他很多问题上,吕克修士极其有用;他的看法毫不含糊: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弄错了。人们过于夸大了蒸气浴室里的放荡行为;西普里安只不过是个被漂亮姑娘弄得神魂颠倒的黄口小儿;医生无可指摘。至于反叛者或者加尔文派的逃亡者,如果他们中有些人进了济贫院的大门,他们的脖子上并没有挂着牌子,而忙碌中的人有比从他们嘴里套出话来更要紧的事情做。吕克修士作完他一生中最长的发言后退下了。他还帮了泽农另一个大忙。他在空无一人的济贫院里收拾东西时,碰巧看见了哲学家扔掉的那块画着人脸的石头,他将这件不适合乱放的物品扔进了运河。相反,管风琴师对被告不利;关于医生,他们要说的当然只有好话,但是塞巴斯蒂安·戴乌斯不是塞巴斯蒂安·戴乌斯,这件事对他们,对他和他老婆,是一个打击。最不利的事情是他们提到那些滑稽的预言,这两个老好人曾经觉得那么好笑;人们在圣科姆济贫院存放书籍的房间壁柜里找到这些文章,泽农的敌人们知道如何利用它们。
正当抄写员们用粗细笔画誊写汇集起来的二十四条控告泽农的罪状时,伊德莱特和天使们的历险接近尾声了。德·洛斯小姐的罪行不容置疑,处以死刑;即便她的父亲出面也救不了她,而她的父亲跟另外一些佛兰德斯人一起正在西班牙被扣为人质,事后才得知噩耗。伊德莱特死得庄严而虔诚。为了不撞上圣诞节的节庆活动,死刑提前几天执行。公众舆论转变了:美人悔恨的神情和含泪的眼睛令众人深受感动,人们为这位十五岁的姑娘叹息不已。按照规定,伊德莱特因犯弑婴罪当被活活烧死,然而贵族出身使她获得被斩首的待遇。不幸的是,刽子手被她娇嫩的颈项吓得双手发软:他不得不三次重来,行刑之后,他在一片嘲骂声中落荒而逃,木头套鞋和从市场菜篮里捡来的白菜像冰雹和暴雨一样落到他头上。
天使们的诉讼持续时间长一些:人们试图从他们的坦白中得到线索,让一些秘密的邪教分支露出水面,也许还可以追溯到世纪初已遭灭绝的圣灵兄弟会,据说,这一邪教就宣扬和奉行类似的不轨行为。然而弗洛里安这个疯子宁死不屈;酷刑也无济于事,他宣称从未从一个名叫雅各布·凡·阿尔玛吉安的亚当派大师那里接受过异端学说,后者还是个犹太人,是大约五十年前死去的。他没有任何宗教理论,仅靠自己独自一人在肉体的欢愉中发现了纯洁的天堂。人们即便用尽世上的所有钳烙刑也不会令他改口。唯一一个逃脱死刑判决的是吉兰修士,他自始至终装疯卖傻,哪怕受刑时也一样,因而最终被当成疯子关押起来。另外五名犯人跟伊德莱特的结局一样感人。泽农通过他的狱卒收买了刽子手,让他们在火苗触碰到这些年轻人之前先将他们勒死。他的狱卒惯于做这类交易,这种小小的协商也是司空见惯的做法,恰好可以贴补一下行刑者们微薄的收入。这个计策对西普里安、弗朗索瓦·德·布尔和另外一名见习修士成功了,让他们避免了最坏的情形,当然,也并不能免除他们预先经受的恐惧。但是,这个安排对弗洛里安和另一名见习修士却落空了,刽子手没有来得及悄悄过去搭救他们;人们听见他们叫喊了差不多半个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