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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殿的大门虽然没有关,但离庭院也有好一段距离,梁太妃的贴身嬷嬷就站在门外卷帘,以避免风雪侵入主殿。
珠帘一放下,主殿内的光线变得有些昏暗,梁太妃点过了桌上的一盏精致花灯,素手从棋篓里拿出一枚白棋,率先落在那张棋盘上。
“谢侍卫,上次见面本宫与你说了不少何家的故人往事,这一回,要从哪儿讲起好呢?”
“娘娘但凭心意。说什么,卑职便听什么。”
谢漆从棋篓里拿出黑子紧跟着落在棋盘上,棋子的表面稍微有点粗糙,不像之前的玉石那样温润冰凉。
材质好像不太好。
“故人太多,一时不知道从何处说起为好……”梁太妃下了几颗白棋,歉意地朝谢漆笑笑,“不如从梁家说起吧。谢侍卫,你对梁家或有了解,大抵知道梁氏一族,祖上便是掌刑法之吏。”
“知道。”谢漆同她下棋,“年少时习字读书,见过记载,听过教诲。”
梁太妃笑着点点头:“祖上掌的是刑律,是律法,不知岁月几经变迁,言传到后来,梁家不再出公私分明的律臣,而盛出酷吏。你也曾在世家中游走,听过不少我兄长的酷烈行径吧?或许还亲眼见过。不似我,我对他的暴行,一直只有耳闻,有些还是他恬不知耻地亲口告知……可我到底不曾亲眼见过兄长掌中滴血的模样,倒是年幼晓事时,对我父亲靴尖的血渍记忆深刻。”
谢漆听她静静地说:“我母亲,还有数位庶小娘,都是在我生父的靴下碾去性命的。我兄长少年时除了脸是好的,华衣之下不见好皮,生父暴虐时并不管子女弱幼与否,他数次也想磋磨我,但我兄长代我承受了。我也是在他紧扣的掌心里,透过他鲜红模糊的指缝,看到母亲在生父靴下破碎的脸庞。很多年幼的记忆我根本记不住的……直到我吸食了烟草,尘封的记忆相挨苏醒,断断续续许多年,柳絮般一道又一道,飞天又坠地。”
谢漆直到此时才猝然抬眼直视她:“太妃娘娘……”
梁太妃伸手打断他将开口的话:“烟草大规模流通,是在六年内,这是你所能查到的,只是,你大约不知道,它在泛滥前演变了几十年,或许我是第一个受试验的人。”
谢漆忽觉周遭冰寒刺骨。
“起初,那是一种媚草,后来,他们发现那药草致小产,研制几年后压低了毒性,再喂食,又发现药草致人入幻。”
谢漆手不受控制地颤抖,束袖下青筋浮现。
“入幻后,世间极其美好。”梁太妃神情祥和地下棋,“所爱在这指尖,触手可及。”
谢漆没继续落子,她就自己下了三步,再徐徐叙述:“出了幻象,才觉天崩地裂。一口入幻尝甘,一手放下见长夜,镜中镜外,谁才是镜中花逐渐变得不重要了,我奢望存活在哪一面,才变成了最重要的。”
短短几句话,触手可及、天崩地裂的几十年便揭过去了。
“其实眼下,我看着你酷似故人的眼睛与轮廓,我也会叩心自问……”梁太妃抬眼温柔地注视他,“你究竟是人世间真的存在的一条性命,还是我过分牵挂故人而幻想出的替身呢?”
谢漆耳中似听到断山的洪钟,心魂崩震半晌,才回答:“我脸上有一颗痣,太妃娘娘你的故人,难道也有这样一颗痣吗?”
梁太妃眼神稍有波动,看了他左唇外侧那颗徒增绮丽的朱砂痣片刻,有些颓然地摇头:“他脸上无痣。”
“所以,我是真人,不是幻象。”
“那么,你是真人,更无望了。”
谢漆又被猛敲了一记,攥紧了一颗黑棋,颤抖着低声问:“太妃娘娘,你把我看做谁了,请你告诉我,你牵挂着的那个故人叫什么?那人是不是我父亲,请你告诉我。”
梁太妃眼中流露出疑惑:“我既说了无望,你怎么还想知道呢?”
谢漆几乎要控制不住手:“是你先说的,就在刚才,你亲口告诉我的,我遍寻不到生父线索,现在你故弄玄虚地暗示我,然后呢?”
“对不起。”梁太妃忽然痛快地道歉,眸中又迅速地露出哀伤神色,“我没想到你会想搜寻生父的信息,早知如此,我便不说了。”
谢漆脸色青白交加:“……”
“谢漆,不必去查。”梁太妃落了无暇的白棋,浑浊的一滴泪落在了白子上,“你有傲骨,这里最容不得有傲骨的人苟活,若我将那人姓名告知你,你知他临终过往,知二十年不公艰辛,或许你会想触柱而去。所以,别去查,也不必查了。”
谢漆沉默不知何道,梁太妃又说起了她记忆中过去的故人:“你可曾听过大长公主高幼岚的事迹……”
“梁太妃娘娘,我不想听。”谢漆低声打断,“我只想知道你口中那等让人无望的真相,你认识我生父,他究竟是谁?不管他是怎样高贵的或者不堪的存在,我都想知道。”
梁太妃轻轻地落下了几颗白子后,声音飘渺地说:“你父亲当年曾在不经意间对我说,我们这一代世家人的底色,只是如此了——梁家、韩家狂热崇拜权力,何家疯狂崇信钱财之力,宋家念念不忘斗争,高家帝王生活淫。荡堕落,郭家不善独立思考,而世家为首的吴家又习惯性推诿避责……我们是注定给下一代人巨大负债的四凶。”
谢漆瞳孔一缩,想要开口询问,但又怕干扰了她的思路,便等着她平静地继续往下叙述。
“那时我正年少,我对他说不,就算我们这一代人当中全然一无是处,但他绝不是。我曾经盲目地相信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奉为金科玉律,我信奉他做过的每一件事,都是意义深远。”梁太妃毫不间断地下着白棋,直到白棋把棋盘上全部占满,她所说的话也就逐渐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