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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幼岚起初打算赶在三月前回南境,谁知被吴家的繁杂孽务拖到现在,索性便想留到四月春考放榜,看一看新朝的新科考是什么气象。
除了暗中亲自分解吴家,高幼岚还亲自到高骊面前力抨他的姻缘大事。
“朕不和任何女子联姻。”他翻来覆去就那几句强横的简单争辩,“继承人有高子稷,宫城不需要什么摆设的联姻对象,我有谢漆,只要谢漆。”
高骊嘴拙,震慑底下人都靠明晃晃的冷厉,结果现在遇上气场更强、唇齿翻刀的功勋长辈,气势顿时矮了一截,只能被动挨击打。
高幼岚历数历代家天下的成败,旁征引博气势如虹,没有一字带骂,但高骊还是觉得常被喷得狗血淋头。
更令他焦躁的是不知是否是高幼岚暗中推动,上奏的折子逐渐也多了催促后妃的内容,若是世家余党上折,他大可批个大叉,偏偏提出的多是崛起的寒门中吏。正是提拔寒门平阶级的起点,就连唐维都劝他不能直接回个不字,找些理由搪塞过去再说。
高骊憋着暗火,只能抓来薛成玉,令他和太学那批文采斐然的文人加大力度铺陈他和谢漆的有利舆情。在肺腑真情和反骨作祟的两重刺激下,他恨不得立即跳上钟楼敲烂大钟,昭告四海立君后。
衣不解带地忙到春考顺利举行,十六这夜月圆,高骊才逮住了同样忙得脚不沾地的谢漆,抱着往怀里摩挲。
一摸,匀称骨肉便摸出不对了。
他来回抚摸谢漆左肋处那异样的骨头,急得眼睛都热了:“谢漆漆,你这里怎么回事?骨折多久了?难怪最近不和我同床,从哪弄出伤来的?骨折可是天大事,你怎么能不和我说?看了神医没有?神医怎么说的,几时能好全,会不会有后遗症?”
谢漆受了劈头盖脸的一顿询问,握了他的手贴到伤处,额头靠着他对视轻笑:“不疼,神医的药很好,已经愈合了大半,不激烈点就没事。”
“你还笑,你……”高骊又气又心疼,“到底什么时候伤的,谁伤你的?总不会是你自己磕碰的,这位置这么刁钻,一定是别人……”
他的手轻掌着谢漆侧腰,说话间指尖微微握住了他的骨,怪异的熟悉触感忽然令他颤栗。他再说不出话来,看谢漆断骨,看谢漆眼神,不详的直觉兜头。
“是双重日那天,‘我’做的?”
谢漆专注地看了他片刻才回答:“不是你。他失手捏的。”
高骊不敢置信地来回抚摸,待真确认断骨,伸手便往自己的左肋去。
谢漆猜到他要做什么,瞬间便扣住了他的手。他看着高骊的冰蓝眼睛骤然变得潮湿,听他嘶哑地一遍遍道歉,说的话和暴君高骊竟意外地如出一辙。
他摸摸高骊潮湿的眼角,心想,他们确实都是高骊。一个正常,一个病态,两条路走出来的高骊,都没有选择。
但道歉之后,高骊惶惑地发着抖,高大的身形屈在了谢漆脚下,抱着他腰身说出了不同的话。
从云国凯旋后,回到长洛的日子于高骊也如梦似幻。自当年韩宋云狄门之夜踏进长洛开始,这一千多个日夜走来,异世的暴君屠尽长洛,现世的自己戮遍云军,历数业障不遑相让。
现在高瑱残了,高沅疯了,连吴攸都死了,他胜云立晋,保住了异世惨死的一众亲友,为异世的自己复了仇,他理应感到快意,然而四顾却唯有溺水一样的感受。
他想抱紧谢漆把他当浮木,可谢漆也溺在水中,于是他想改做谢漆的浮木。
结果现在他猛然发现自己也是令谢漆溺水的深海。
连日的重压在这致命稻草的加持里四散,高骊肺腑灼痛,手上死死抱着他不肯松开,口中又怪罪起自己的痴缠:“对不起,对不起……如果我当年没有对你一见钟情,没有缠着你,没有倒逼你喜欢上我,是不是到现在我们还维持着正常的君臣关系,那样是不是对你更好?你替我挡灾受罪,我却以爱侣身份成了加害你的凶犯,对不起、谢漆漆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谢漆心里被戳出一个窟窿。
命运难以扭转,所以比起怪罪命运,是不是怪罪自己更好受一点?苛求自己当初为什么不走另一条路,肖想几分幸福的如果。
原来外患尽除后,等待他们的是心里的沉疴争先恐后地浮出水面,竟不比上阵杀敌轻松。
谢漆弯不下腰,只能故作轻松地胡乱摸着高骊的颈脊:“胡说,不是你的错。高骊,我们都不想如果好不好?没有如果的,从来没有人一己之力铸命运,我们一起走到现在,是我们一起铸造的。我们的命是互相交织着,可就像我不能替你当君王,你不能代我做影奴,我们担不了对方的命。命运使然,我们怎么论对错啊。”
高骊仰起伏在他腰间的脑袋,这么高大的一个混血屈在他身前,睁着一双潮湿通红的蓝眼睛望着他,天子气概丧失殆尽,徒留无助的负罪爱意。
他就这样走投无路地望着他。
“你起来,别跪我啊。”谢漆努力笑着,指尖冰冷地捂住高骊泪流不止的眼睛,“我的陛下,别这么看我,别再用这种想把我托付给谁,却又不舍的眼神看我。我知道七月七你是必定要穿越过去的,你要将最后一颗天命念珠交付到另一个我的手里,促成现在重生的我……我知道你会成功的,因为你看,我就好好地站在这里,这个晋国就好好地在往强盛的路上走……”
眼泪落在盖着高骊眼睛的手背上,谢漆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好像是在说服自己,或者在安慰高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