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华三十七年,夏末。
谢玟在重华宫为西席,是诸位皇子的老师之一。与他同僚者皆是本朝大儒、老庄名家,手下弟子成百上千,庄重威严。
只有这位由昭庆帝聘请入宫的年轻名士与众不同。他态度温文,形容俊美,仪表不凡,年纪比这些皇子大不了多少,执笔叩卷相问时,几乎能探得周身如兰的淡香,那股温润多情的气质如同温热泉水,触上肌肤,便连骨头都跟着一同酥麻。
这一年,最受昭庆帝宠爱的不是庄妃膝下的六皇子,也不是宁妃所生的七皇子,而是养在皇后身边的三殿下,老三并非皇后所生,他的母妃只是一个小小的美人,只不过从名义上看,他确实就是皇后的儿子。为了补偿流产之后无法生育的元配中宫,昭庆帝几乎有让三殿下为储的心思。
重华宫后侧有为皇子西席留下安寝过夜的厢房,只不过诸多老大人们修有府邸、家眷诸多,很少留居,只有孤身一人的谢先生常常夜间挑灯。三殿下便也时而为了一句古文勤学好问至深夜,夏末虫鸣,一卷翻过,三皇子忽而捧住他的手,按住了他未落的笔杆,似极紧张踌躇,可又分外自信地道:“谢先生……”
谢玟抬眼看他。
“这书我其实早已读通了。”三殿下起身道,“先生可知道今日父皇对我说什么?他说我跟别的兄弟不同,还将身边得力的内官拨给了我,先生出山,定有一番大作为,学生愿意舍弃鸿儒老学士们,只求谢先生您另眼相待……”
他话语已经极力放得谦卑,但从中还是能窥出难以掩藏的倨傲和暗示。谢玟注视着他扣过来的手指,轻轻地将指尖从对方的笼罩下抽离。
三殿下生母卑微,养母却是中宫正统,他本性不坏,时而却流露出一股冒失和猖狂,如此不稳重的、难以操控的人……谢玟思量不语,对方却更急了,连忙道:“您不知道我的意思吗?”
谢玟道:“殿下请坐。”
三殿下才复又重新坐下,他看着谢玟分毫未变的神情,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忽然分外笃定、慌乱顿消:“母后说谢先生爱棋,不如您也试一试我的棋吧。”
谢玟只是翻书:“殿下的棋,下官不是很早就试过了么?”
“那时您只让我先行而已。”三殿下道,“我听说先生跟六弟下棋时……”
谢玟涵养如此之好,都有些被缠得生烦。他仍旧耐心,跟三殿下打了两圈太极,既不表态,也不露怯,将眼前这人糊弄一番,哄出了门,才一边喝茶,一边跟系统道:“他学了三年,难道要我对他也反贴十五目?”
童童道:“他虽然不聪明,但挟制起来反而容易,你看他对你那态度,不光是老师,他还有点儿色心。”
谢玟摇了摇头:“启朝此风盛行,但我又不是……”
这话并没说完,童童便忽然提醒:“门口。”
门口?树梢上的蝉鸣叫声狂热,几乎遮盖住了附近的脚步。谢玟不知道除了三殿下之外,还有何人会深夜来此。
他抬手推开房门,见到纤瘦默然的少年背影。少年郎的脚边跟着一只瘦弱而凶残的猫,它背脊弓起,转身看向谢玟,猫眼里几乎泛着虎豹野兽般的冷光。
对方也在推门声响起时转过身。
是九殿下。
谢玟知道少年在这宫中的处境,他所谓的伸出援手,也不过只是递一把伞而已。而如今,那把伞被爱惜地擦干了伞面,焕然一新得仿佛从未使用过,甚至上面陈旧的折痕都被捋平、被修整得恭敬整齐。
九殿下站在不远处,抱着这把伞,他没有看谢玟的脸庞,而是走过来归还此物,声音干涩地道:“先生。”
谢玟盯着他袖边的手腕,上面的淤青还没消退。那群比他大不了多少的皇家贵胄往往顽劣,而陪读的世家子弟惯会见风使舵……甚至这宫里的内官女婢,奴仆杂役,也同样如此。
昭庆帝对这个九殿下向来都是无视的态度,仿佛他这个人并不存在一样,但谢玟却明白,这个备受欺凌漠视的九殿下,才是未来手腕强硬、无可匹敌,几乎只手掀翻了这个王朝的……天才。
天才?逆反型天才吗?
谢玟没有接过,而是道:“是赠送给殿下的,不必归还。”
九皇子沉默地注视着他,四目相对,这个寡言少语的少年的眼睛里,却如岩浆一般流淌着滚烫的气息,他那样专注、炽热、纯净。
萧玄谦从怀中拿出棋谱,这是那场雨中他唯二所收的东西。
“这个也不用还……”
“十一之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