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秦在府中连待三日,易王却未召见。第四日适逢大朝,苏秦以外相身份上朝,引来百官注目。打眼望去,满朝尽是生面孔,两班文武多是易王的宠信,昔日一直赋闲在家的老太师也赫然在列,站于文臣班首。
易王迟到三刻上朝,且上朝后只处理一宗朝务——迎聘秦国公主。苏秦从朝臣奏报中得知,秦国送亲车马已过赵入燕,再有三日即至蓟城,送亲特使依旧是上大夫樗里疾。
眼见木已成舟,苏秦知道再谏已是多余。再说,函谷大战在即,苏秦一没闲心与老对手樗里疾在蓟城斗口,二有姬雪武阳之约,一刻也不愿在蓟城多待,遂以纵亲事务繁忙为由,向易王辞行。易王假意挽留几句,顺水推舟地准奏了。
苏秦急如星火地赶至武阳,在褚敏府中落席,屁股尚未坐热,太后谕旨就到了,要他即刻觐见。
苏秦与飞刀邹赶至离宫,春梅接引二人步入一处隐秘小院。院中不见一人,春梅止住飞刀邹,只引苏秦径入客堂,返身回至院门处,将门顺手关上,与飞刀邹守在门外。
偌大的厅堂里,一身麻服的姬雪端坐于主位,静如一尊神像。苏秦站在门内,身似一根树桩,心却狂跳不止。
姬雪也是。
在这寂静深宫的宽大厅堂里,一女一男,一坐一站,不知过有多久,谁也没动,甚至可以彼此感知对方越来越重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打破这沉寂的是姬雪,声音微微发颤:“苏子,您要一直站着吗?”
苏秦这也回过神来,趋前两步,跪地叩道:“微臣苏秦叩见太后。”
“免礼。”姬雪轻应一声,指着对面席位,“苏子请坐,看茶。”
“谢太后。”苏秦再拜后落座。
面前几案上早已摆好一个玉碗,苏秦端在手里,目不转睛地端详姬雪。短短两年未见,姬雪瘦了,人也憔悴不少。
“是茉莉花茶。”姬雪低头避开他的目光,声音轻柔。
“是吗?”苏秦的心思根本没在茶上,但还是轻啜一口。
姬雪苦笑一下,端起茶具,轻啜一口,情绪平稳下来。
苏秦知道,姬雪这么急切地召请他来,断不是让他品香茶的。又啜几口,他放下茶碗,直入正题:“太后,一切都已过去,可微臣观太后忧色依旧,可为何事?”
姬雪将蓟城宫变由头至尾细述一遍,只将易王威逼、欲行不伦之事略去,末了泣道:“臣妾薄命,阴差阳错嫁入燕室。燕室远离中原,臣妾孤苦无依,本想偏安燕地,过几日安生日子,了此残生,不想竟是一事紧连一事,事事催逼,叫臣妾……”无法再说下去,以袖抹泪。
见姬雪复以“臣妾”自称,苏秦心神俱伤,掩袖泣道:“是秦无能,让公主受苦了!”
姬雪轻轻摇头:“是臣妾命苦,与苏子何干?”抹把泪水,抬头望着苏秦,“苏子,臣妾事小,燕国事大。臣妾急召你来,是有大事相托。”
“公主请讲。”
“先君在时,早已察觉姬苏心术不正,有意传位于公子哙,可惜迟了,让姬苏抢先。眼下事已至此,臣妾力孤,还请苏子帮忙。”
“谨听公主吩咐。”
“姬苏人性泯灭,人伦早丧,前逼兄,后弑父,如何能承大业?臣妾以为,可借子之、褚敏之力,召集先君旧臣,由臣妾出面,诏告先君遗愿,传檄天下,废姬苏,立公子哙,重整燕室。”
苏秦陷入长思。许久,轻轻摇头。
姬雪大怔:“哦?”
“就眼下而言,”苏秦缓缓解释,“说殿下弑君,尚无足够证据。先君近侍失踪,迄今仍是谜团,我们可以质疑,不可用据。殿下名分早定,燕国无人不知。先君驾崩,殿下承袭,也是正统,篡位之说难以成立。先君虽有废殿下、隔代传位之愿,惜无遗诏。没有遗诏,我们即师出无名,燕人不知就里,何以心服?再说,殿下谋位之心早生,早就培植势力。今羽翼已成,朝堂之上皆是他的亲信,更有先君御弟老太师坐镇。燕室老族多唯太师马首是瞻,殿下得他助力,根基已稳。先君重臣或免或贬,能借用者不过是子之和褚敏二将军。即此二人,仅凭公主口谕,尚未必就肯出力。这些都是外话,最棘手的还是公子哙。公子哙宅心仁厚,甚得先君遗风。如果是他人篡位,他或可应命。谋位者是他生父,叫他如何选择?”
苏秦这席话就如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姬雪身子后仰,脸上血色全无,两眼闭起,两行泪水悄然滚下。是的,这些日来,占据她心的只此一事,就是如何实现先君遗愿,废姬苏,立公子哙,为燕室扶立仁君。心思太重,她就障了智慧,不曾想得这么远、这么细。
“公主?”苏秦不知就里,被她的表情吓坏了,翻身跪下,“公主——”
“苏子,”不知过有多久,姬雪缓缓睁眼,摸出手绢拭泪,表情也恬淡多了,“你走吧,我……有点累了。”
苏秦难受得想哭,本想再解释几句,迟疑一下,又止住了,代之而出的是“微臣……告……退……”四个连他自己也听不清楚的模糊字音。
苏秦再拜起身,缓缓退出。
苏秦退至院中,厅内却传出姬雪的声音,非常轻柔:“苏子,明日黄昏之后,可有闲暇?”
“有!”苏秦脱口而出。
传出的声音更柔了:“明日旁生霸,是为佳时。臣妾欲请苏子赏月,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