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海明威和福克纳之后,在叙事文学的领域之内,美国也许还没有一个作家可以和雷蒙德·卡佛相提并论。作为极简主义流派成就卓著的代表,卡佛力图恢复契诃夫短篇小说的传统。和契诃夫一样,雷蒙德·卡佛蔑视小说的技巧。契诃夫在告诫年轻作者时有一句名言:不要玩弄蹩脚的花招。这句话到了卡佛那里就变成了:不要玩弄花招。
然而,这只是表面现象。谁都不会否认卡佛小说叙事上的简洁与朴实,但这种风格的出现正是以他对短篇小说叙事艺术的深入理解,他的精湛的叙事技巧为基础的。因此,在卡佛身上,极简主义恰恰是深藏不露的叙事技巧的代名词。
卡佛喜欢用短句子,很少运用修饰成分,而且经常使用貌似平庸的词汇。叙事语言所承载的信息量往往不是通过语词的实指意义得以传达,而是通过“语调”来间接体现。卡佛小说的叙事人总是变换身份在他的每一部作品里出现。它一出现,读者立即就能辨认出他身上浓郁的蓝领阶层的情感气息,他的迷惘,落寞,在日常生活中的挣扎、堕落,无时无刻不在散发出这种气息。从叙述视点上来看,卡佛所处的位置略高于他的叙事人。这使他获得了一种便利:在某些场合,他就是叙事人,而在另一些场合,作者又可以从叙事人的角色中分离出来,对叙事者(往往又是主人公)的观点进行反省。
和二十世纪的许多伟大作家一样,卡佛对于“情节”的处理别具匠心。他的独特之处在于,他将“悬念”从“情节”中解放出来,使它具有独立的叙事功能。也就是说,悬念并不是故事或“情节”的一个组成部分,而是一个单独的叙事元素。卡佛的很多小说看不到情节发展的明显线索,但悬念却无处不在。他曾经在一篇文章中谈到,悬念并不需要依靠故事的跌宕起伏来实现,有时只需通过一个简单的词汇,比如“突然”,即可达到自己的目的。
卡佛小说的结尾通常奇峰陡起,意味隽永。但这与欧·亨利小说的结尾迥然不同。欧·亨利小说的意外结局常常使人对事件本身感到惊讶或震慑,从而增强叙事效果和感染力,而卡佛则使读者的视线跳出事件之外,因此,欧·亨利的结尾只是对传统叙事中“戏剧性因素”的一种强调,而卡佛则具有哲学上的意义。卡佛更加注重事件之间的“暗中联络”。
卡佛的叙事对二十世纪短篇小说的贡献,也可以看成是他对叙述的戏剧性的一种改造。他的小说在描述琐碎的日常生活时,既保留了戏剧性的感染力,又避免了造作的痕迹。但美国当代的许多年轻作家在追随卡佛的足迹时,大都遭到了失败。这足以说明,卡佛的叙事手法并非万灵药。一方面,卡佛的叙事艺术是他个人在痛苦的生活境遇下,在写作的磨练中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另一方面,不断变化的社会生活也在呼唤着情绪更加饱满有力,技巧更为深邃、自然的叙事风格的出现。
1997年2月,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