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媳妇看了”,王夫人迟疑着开口:“这公中的银钱——”
贾母自然知晓她想说什么,打断她的话:“这几年庄子上的出产都不大好,再则,政儿自打袭了爵位之后便调到兵部,他是个斯文人,和那起兵痞子哪里能处得来?无奈之下,只能花些银钱求人帮衬着;宫里娘娘如今身处高位,要用人的地方多了去,还有后院那几个姨娘——”说到这儿,她含糊地带了过去:“那都是要花钱的!”
那含含糊糊的话音落在王夫人耳中,她不由得冷笑一声,哼!
说起来,贾政这几年来可是一改往日里迂腐清高的作风,京中众人提起荣国三品扬烈将军,多是鄙夷之词。只看后院的女人,盘点起来,除去有子有女的赵姨娘,王氏被禁足后纳的杨姨娘,还有家生子出身的秀姨娘、曾是花楼清倌人的莲姨娘,还有一个尤姨娘,便是东边宁国府当家夫人尤氏的继妹、唤作尤二姐的;更别说还有那些通房丫鬟了。
“老太太的意思,莫非让媳妇去向妹妹借银子么?!”王夫人错愕地看着上座的贾母,怎么也不明白贾母究竟是怎么想的。
说起来,在王夫人眼中,薛家既有家财,薛宝钗又是自己亲外甥女,对自己言听计从,和宝玉也有情谊,正是结亲最好的人选。然而贾母却一直都想着要为贾宝玉求娶一位名门贵女,那日薛王氏领着薛宝钗去小佛堂向王夫人道别提起这一桩事情,王夫人心中还恼怒了许久。
被几个丫鬟护送着回到阔别叙旧的主院,王夫人看着眼前已经有几年不曾踏足的地方,只见里面帘子一掀,走出一位容色俏丽的女子来,估摸着也就十五六岁的年纪,梳着妇人发髻。
王夫人愣了愣神,便见那女子婷婷袅袅走上前来,福身行礼:“奴家尤氏,见过太太!”
尤氏?是了,想来这便是东府大奶奶的继妹了!王夫人打量着面前尚未起身的女子,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眼儿盈盈,温柔标致,确乎是个美人儿,贾政这厮倒真是老不修!
“你出去吧!”王夫人冷着脸,虽然对着贾政已经没有所谓的夫妻情分,但是瞧见这些狐媚子,她心中总归还是不爽快的,便直接往屋内而去。
尤姨娘瞅着王夫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后,轻柔而无奈地叹了口气,纤长素白的手掌抚在腹部,她的眉眼间愈发温婉起来:“棠儿,咱们走吧!”
已经入了冬,屋子里炭盆什么的都燃了起来,旁边小丫鬟上来接过王夫人褪下的披风,悄无声息地便出去了。
坐在窗前暖炕上,王夫人看着屋子里的摆设。
大炕上铺着猩红洋毡,正面设着的仍是几年前的大红金钱蟒靠背,石青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颜色瞧着像是新制的,想必那老太婆用得着自己,便好生拾掇了一番;两边设一对描金绘龙凤洋漆小几,瞧着很是精致闺中,左边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联珠瓶——联珠瓶内空空,想来是忘了插花进去。往日的一溜四张椅子和高几不知何时被搬开了,只有当中铺着大红色牡丹绣纹的地毯,摆着一个象鼻三足泥鳅鎏金珐琅火盆,别无他物,显得地下空荡荡的。
身边伺候的人也都是生面孔,昔日身边跟着伺候的几个丫鬟,金钏儿;玉钏儿;彩凤;绣鸾;绣凤,还有底下的彩云彩霞,或是放出去配了小子,或是因为年纪尚小,被拨到底下做些粗使活计。再还有陪房周瑞一家,早也被贾母拿了个错处尽数打发了出去。
王夫人无奈地叹了口气,这老虔婆把自己放出来了没错,可如今自己手底下一个得用的人都没有,又能干些什么事情呢?
……
“什么?”薛王氏正和薛宝钗商议着新冬衣的花色,听着外面小丫鬟进来说的话,不由得愣住,面面相觑。薛宝钗抬眼看向窗外,薄薄的雪已经在枝桠上积了一层,她皱了皱眉头:“母亲,不管别的,还是先迎姨妈进来吧!”
薛王氏点点头。
王夫人被两个丫鬟引着进了正室东边的暖阁子,瞧见自己妹妹迎上前来,眉宇间尽是舒惬与适意,一时间心头万种滋味萦绕交缠。
姨妈如今脸色瞧着竟是沧桑许多啊——薛宝钗仔细地打量着,又注意了一下她身后跟随着的几个丫鬟,其中一个她很是熟悉,乃是贾母身边一个提拔上来、唤作鹦哥的;薛宝钗默默了然,想来此番必是老太太有事情……
“姐姐,怎么竟到我这儿来了也不先说一声呢?”薛王氏却没想那么多,瞧见自家姐妹面颊被寒风吹得通红,忙招呼旁边伺候着的莺儿取温热的帕子和香膏来,另一边已经有人送上了热乎乎的姜茶和新鲜点心上来。
捧着珐琅小手炉,王夫人坐在薛王氏对面,两人拉拉杂杂说了些家常。
薛宝钗见王夫人吞吞吐吐地迟疑了良久,忙道:“母亲,姨妈,钗儿去瞧瞧厨房那边燕窝炖好了没有?”转向王夫人,笑着:“天气这样干燥,姨妈不妨也用上一盏,最是润肺止咳的!”便领着莺儿退了出去。
待薛宝钗领着丫鬟们回来,里面薛王氏和王夫人之间的谈话已经告一段落,薛宝钗将茶盘中白瓷茶盅奉到王夫人面前,敏锐地察觉到自家姨母眼睛微微红着,她手一顿,心中思量起来。
用了燕窝后,已经到了午膳时分,眼瞅着天空黑云沉沉,第二茬的雪珠子就要落下来,王夫人不顾薛王氏和薛宝钗再三挽留,颇有些不舍地回去了。
此事一直沉甸甸地挂在心上,晚间,拥着被褥坐在床榻上,薛宝钗忍不住问道:“母亲,今日姨母究竟说了什么?我瞧着,您今晚上心不在焉的!”
这几日,因着薛蟠出门去做生意,所以薛王氏都是和薛宝钗睡在一起,闻言,她叹了口气,执着银质小剪将灯花剔去:“你那大姐姐元春如今在宫中侍奉,前儿不久才被加恩升了贤德妃——”
薛宝钗接过薛王氏递给她的一剂丸药,就着床头新送来的十二分黄柏煎汤服下,漱了口后方才道:“我自是知晓的,前儿不久才去荣国府贺喜,怎么会忘了呢?可这有什么干连?”
“这原也是皇恩浩荡,天家仁慈之心,顾念骨肉私情,为此特下旨,准许妃嫔省亲呢!”薛姨妈转过身来,亦是有些发愁:“你姨母究竟怎么被老太太禁足在那小佛堂中呆了三年多,我也不知道,可是再大的过错,那也是宝玉和娘娘的生母,因此便借着机会解了禁!”
薛宝钗瞅着自己母亲微有些躲闪的视线,心知此事还没完,只听薛姨妈继续道:“我儿,你姨妈今日来,是想朝咱们家借些银钱,你大姐姐省亲要建园子,荣国府宫中银钱有些不足哩,娘想着——”
“哎——”薛宝钗无奈地苦笑着:“妈妈只顾念着姐妹情谊,可却不想想咱们家如今哪里能有闲钱多出来借与荣国府?哥哥出门时带了大约有五万两的货物银票,还有咱家各处铺子里面,也是要周转的。妈妈,你且算算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