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此事,双采红了眼,忍不住抹泪。原来她还有个年长三岁的姊姊,因她二人生得貌美又颇识得几个字儿,牙婆便将她们握在手中,不肯轻易将她们卖了,必得将她姊妹二人卖进高门大户,以换得好价钱。双采九岁那年,牙婆将她与她阿姊领进永亲王府供管事嬷嬷挑选,而彼时已然十六七岁的魏烜非要闯进来,一眼就看中了她的阿姊,将她要去身边贴身伺候。双采彼时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只晓得永亲王府富贵,这位郎君能随意要人伺候,恐怕在府中也很有地位,阿姊被讨去了,总有好日子过,还很为她高兴,甚至遗憾自己不曾被魏烜看中,不能与阿姊再呆在一处。牙婆将阿姊卖了,又带着剩下的小丫头到了镇国公府,双采被高老夫人看中,留在融慧园之中伺候。等她在明府之中安定下来,做事也做得稳妥了,晓得仆役得了主子首肯是可以出府探亲的,便立即求了恩典,去永亲王府寻阿姊。她背了个小布包,带着这些时日自己想念阿姊时亲手做的手帕与绣鞋,还特意买了幼时两人吃不起的城南煎饼,揣着一肚子久未相见攒下来的思亲话,一路兴高采烈而去。却不料到了王府,才知道她的阿姊已然死了。就死在她的阿姊被魏烜讨去的那天夜里。那时候阿姊才十二岁,不通人事,魏烜要她伺候,她吃痛反抗,被魏烜命人打断了手脚拖到院中。魏烜喜好豢养豺狼虎豹,又命人放出一只灰狼,将她的阿姊活生生咬死,而他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甚至嘉奖爱宠勇猛。她那温柔和婉的阿姊,在魏烜眼中连只畜生都不如,末了连个全尸都不曾留下,她连祭奠都无处可去。双采以为阿姊被卖进了永亲王府便是脱离苦海,却不知她是从一个地狱又跌入到另一个地狱。双采越说越苦,忍不住痛哭起来:“姊姊才那样小,她死的时候比我如今还小许多,从小就不曾过过一天好日子!他这般残忍暴虐,这样的人怎还活着,他该死的!”
鸣琴闻言,脸都白了几分,颤抖着双唇骂道:“没人性的畜生!”
明棠亦是心惊,她并不知双采身上还有这样一桩旧事。魏烜的残忍恶毒明棠感同身受,而她也同样有幼年早夭的手足亲人,更能体会被奸人所害痛失至亲的感受,双采这般痛哭虽是失仪,她却并不计较,甚至亲手将她脸上的泪拭去了。双采泪眼朦胧地看着明棠温和的脸,更是痛哭流涕,鸣琴亦是安慰道:“他会遭报应的!”
双采看着鸣琴的脸,想起来幼时阿姊的模样,禁不住投入她的怀中,放声大哭。明棠看着她们,并未开口。她从来不信报应,前世里那些恶人加诸于她、加诸于她父母小妹的恶何止一星半点,可这些人仍旧过得痛快逍遥——世道如此,好人屡遭迫害,恶人逍遥法外。朗朗乾坤,天理何在!明棠不曾等到自己的公道,前世里等来的,只有被所谓的骨肉至亲出卖,最后零落成泥碾作尘。她早不信报应了。明棠早已经了悟,天理从未眷顾苦命人,坐着等是等不来自己的公道的,所以她才踏上了这回京路,所以她才选择亲手了结魏烜。纵使这一路走得苦痛艰难,她也必定要血刃仇敌。但这样沉甸甸的仇恨,明棠觉得自己一人背负就已足够,她不相信报应,沾了满手的血腥,正是为了保存下鸣琴等她在意的人心中,对这世界仍旧存在的期望与善意。她来做他们的报应。*双采到了伤心处,哭了许久也不见停,鸣琴见明棠脸上犹有倦容,晓得她这会儿神思倦怠得很,便哄着双采出去了,留明棠一人在屋中歇息。明棠昨夜几乎是不曾睡,又记挂着明府之中的种种安排,纵使如今回了府,她仍旧还有满腹的盘算要打,又坐在案前细细思索。只是人的精力总有尽时,鸣琴回来的时候,明棠已然睡倒在案上了。她手中的狼毫小笔掉在一侧,在纸上洇出一团墨来,信纸还未写完,便脏污得不能再看了。鸣琴心疼,将她扶到床榻上去睡了,还听见她在低声自语,凑近去听了,亦尽是这些时日的安排。她不由得大感心酸。明棠女子之身,维持着男儿身份十余载,已然是步履维艰,更何况如今明府群狼环伺,她从田庄起程之后便飞速成长,身上承载的压力常人几乎想象不到。鸣琴甚至有些埋怨,先郎主与夫人究竟为何要将明棠自小扮作郎君,别的女郎这个年岁韶华菁菁,正是最娇娆鲜妍之时,明棠却只能紧紧地裹上束胸带,混在男儿堆里,穿着宽松的衣袍遮掩自己的姣好美丽。她愚笨,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挑一挑安神的熏香,坐在一侧无声地缝补衣裳,静待明棠休憩醒来。而正在这时,潇湘阁一墙之隔的外院之中,有个道人打扮的男子匆匆而过,不知感觉到了什么,抬头往潇湘阁的方向望了一眼,眼中显出奇色来。*明棠沉沉睡去,一觉醒来,竟是已然到了掌灯之时。双采与鸣琴皆在屋中,见明棠醒了,两个都围上来伺候。鸣琴伺候她穿衣,双采则布膳,这个点儿已然过了用膳的时辰,还是双采一直记挂着明棠醒来恐怕觉得饥饿,晚膳都放在小厨房的灶台上热着。潇湘阁院子大却空阔寂寥,因伺候的人少,静悄悄的没有声音,便能远远地听得外头二房的方向似是传来吹吹打打的声音。明棠想起明宜筱,问起此事来。双采心细,哭过一场之后便和没事人似的,知晓明棠不喜错过消息,便又在外头借吃茶嗑瓜子儿的机会,将此事探了一番。“郎君休息的时候,府门外有个跛脚道人经过,说是夜观星盘,发觉有邪祟落在明府东南角,特意上明府来化解这一场邪祟。这道人穿着邋遢,满嘴不着五六的,差点被门房打出去。正好二夫人身边的江嬷嬷采买回来了,听到几人拉扯之声,想起东南角正是二房之位,疑心二娘子的急病与这邪祟有关,禀告了二夫人,将这道人请进来做法呢。这道人戌时正开的坛,这会子应当快要做完法事了。”
双采事无巨细地同明棠说了一遍。闻言,明棠脸上不由得显出些讥讽来。“二夫人如此这般,是当真不怕别人看出来明宜筱的院子里有鬼么?”
明宜筱哪有什么急病,若真病得要死了,二夫人不请医,反请个神神道道的道人过来做法,她怕不是自己也病了,脑部有疾罢?这事情糊弄糊弄鬼也就罢了,明府满屋子的人精,谁看不出来她在这欲盖弥彰?明宜筱能如此蠢笨,二夫人乔氏真是当得首功!明棠甚至能够确信,高老夫人当初择乔氏为子妇,正是看中乔氏的愚蠢与好掌控——而如此思来,高老夫人对于膝下两个儿子的如何看重便可见一斑。高老夫人一心想将镇国公府的爵位挪到自己的儿子头上,而为一家之主者,需得有个贤内助。二夫人与三夫人,简直高下立见。二夫人乔氏出身确实豪富,却并非士族出身,光是出身就矮了一截儿,膝下没有一个郎君,生个女儿还如她一般蠢笨,就是个一眼看到底的浅显货色;三夫人许氏乃是六姓之女,生下了明大郎,占了个“长”字,另一对双生女更是聪明伶俐,到如今也显山不露水的。这二人,在高老夫人的眼中,谁更适合做她眼中的下一任国公府夫人?答案毋庸置疑,是个人都知道如何抉择。明棠甚至敢断定,高老夫人择乔氏为子妇,正是看中乔氏背后之巨富,而她要钱财,正是为自己小儿子的爵位之路铺路。也不知她那位外放在外做官的好二叔,知不知道他的好母亲,从一开始就将他这一房当做他弟弟的踏脚石?为母者果然亦有偏心,古人诚不欺我。鸣琴亦是这般想的,为明棠盛了一碗银耳粥,边道:“什么招摇撞骗的骗子,二夫人这也相信?怕不是怕人说道,故意寻个人来装模作样。”
双采性情使然,素来极少评论府中之人,她们说话之时,她只悄悄地将门窗关起,谨防隔墙有耳。明棠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只当这是高老夫人头风缠身,精力不济下无力管控乔氏,纵得这蠢妇自己做出这等蠢事。却不料才用过膳,鸣琴刚收了碗筷下去,忽然就听得外头的敲门声,远远地从潇湘阁的院门口传过来:“朴木子王启,有要事拜见明三郎!”
朴木子?王启?这是什么人?鸣琴正奇,明棠转念一想,朴木子三字应当是道人的号,王启乃是他的名姓——这人应该就是那个跛脚道人。明棠不知这跛脚道人来找她做什么,且她心中觉得这一场荒唐法事必是二夫人有意遮人耳目却弄巧成拙,这道人多半是个和二夫人勾结的神棍,这人来寻自己能有什么好事儿?怕不是二夫人要请他来害自己。如今这个世道,什么佛法、道法之类的,信徒皆是众多,也总有些什么显灵神迹传扬开来,真真假假,难以分辨。明棠上辈子并不如何相信,但她这辈子能够重生本就匪夷所思,她便对这些神乎其神的事儿存了三分相信敬畏,故而更怕二夫人用此法来害她。所以她摇了摇头,道:“不见,不许他进院子。”
潇湘阁便有这样一个好处,当年潇湘阁修筑,图纸乃是阿爹阿娘一同画的,这座院子自己有自己的院墙,且修得高高的,外墙也做的滑溜溜的,最不好攀爬。整个院子也就一处正门几个角门,也皆是做了重重的锁,不准人随意进出,极好管理。明棠的习惯便是,回了院子便叫落锁,虽防不住谢不倾那尊神出鬼没的大佛,防一防寻常人也没甚问题。鸣琴便去了,隔着门同那个拍门的跛脚道人说明棠已然歇下了,不见客。那人却好似还有些不依不饶,说了许久,耽误了好一阵时间。鸣琴回来的时候甚至不敢进屋门,站在廊下,将手里一个小锦囊展示给明棠看:“奴婢也不知这是什么,方才奴婢过去,说小郎已经歇下了,那道人便将此物远远地抛了进来,说什么也要奴婢交给小郎。奴婢本不想接的,不想那道人直接就走了,还神神叨叨地说些什么,‘此物一定要交给郎君,内有天机’,也不知是什么疯子。”
什么东西,还一定要交给自己?明棠虽有好奇心,但她更是个怕死之人,见这香囊平平无奇,仔细思索,愈发觉得此中有阴谋要害自己,便叫鸣琴去小厨房取糯米红纸过来,将此物一包,在院子里找个角落埋了,挨都不挨她的身子。末了又叫鸣琴拿艾草煮水洗手,辟一辟邪。她也不太懂这些,只知道糯米等物能驱邪,尽力都做了。这事儿一闹,本觉得也就到此为止了。岂料下半夜的时候,外头又一下子喧闹起来,不过这会子声音的来处乃是四房的方向。四房离潇湘阁很有些距离,这声音竟还能传这般远,这是出了什么大事了?明棠因才睡到夜里起来,故而这会儿并无睡意,在书房里看书写字,鸣琴与双采见她没睡,也在侧陪着,皆听到了喧闹吵扰,几乎把整个房顶都掀开了。明棠便道:“去打听打听,出什么事儿了。”
双采与诸人都熟稔,最擅长打听消息,这便拿了锁去了,好一会儿才回来,脸上竟带了些焦急之色:“不好了,大娘子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