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家是屯河的漕军出身,从前朝起就吃漕河饭,比无业无产的外省水手们自然多些见识。他自个儿又能干,虽是父母双亡,但伯父无子,罗家靠他传宗接代,常州帮上下都另眼相待。久之便有些眼高于顶,漕运人家的女儿,虽有些姿色上佳的,却也看不上眼。
他站在船头,果然见得齐家兄妹站在码头等待,面上一喜。他见得齐粟娘上身穿着白葛布扣衣,包着湖绿衣边,下身湖绿的宽口裤,腰上扎着雪底绿碎花宽系巾,头上包着同色碎花帕,正是扬州府村姑人人皆有的喜鹊袍,衬得齐粟娘比平日娇柔了许多。罗世清回过神来,急忙放下驳板,亲自接了两人上船,又唤人接了货物。
齐粟娘来这世上,在漕上也坐多了船,虽见过不少船队,却无一支比得上罗世清手下的三纲。三十艘漕船俱是高高悬起四张十来丈高的巨大油帆,船下巨浆齐挥,击水破浪,相继而进,遮天蔽日,好不雄壮。
齐粟娘不禁有些咋舌。再见得船上水手和岸上纤夫,**的脊背上被暴晒风吹,皆暴皮如鱼鳞,不由悚惊。
罗世清见得齐粟娘面露不忍,脸上亦有悲容,转眼却哈哈一笑,道:“靠水吃水,原是卖命钱,只要河道好走些,保着船、货,就是保着命了。”说罢,转身大喝一声,“开船——”
行了半日,南风吹起,船队逆风。齐强兴起,跑到船头去帮着下帆,把齐粟娘丢给了罗世清。
罗世清虽是看中齐粟娘,却是个傲气的,自不会故作小心,只是领着她四处看看,见她有兴趣的地方,便细细讲解,倒让人如沐春风,无法生厌。
船舱里堆满了蒲包,里面尽是专供皇室的糯米白粮,成包的棉花、织锦,杭州茶、苏州绢、成窑瓷器、扬州绢花、常州梳蓖各色私货隐在其中。
齐粟娘看了半晌,不禁笑道:“罗三哥,这样藏着私货,两眼就看出来了,可过得了钞关?”
罗世清微微一笑,低声道:“连皇帝老子都知道我们夹带私货,上下打点明白了,自不怕人看出来。辛苦一年只有六两银子,自个儿都养不活,还不让我们这些运丁赚些养家糊口的嚼用,有谁替他卖命?”
齐粟娘走近几步,细细看那些私货,认得都是上等货色,便是那些扬州绢花也不比宫里的差上多少。罗世清见她背转身去细看绢花,犹豫半会,看看四面无人,终是从怀中摸出一朵小娟花,递了过去,故作镇定道:“齐家妹子,这是专供内务府的精细玩艺,你看看。”
齐粟娘原在宫里呆过,自然有眼光,听得如此,接过一看,竟是个小蜘蛛型的红绢花,顿时笑了出来:“罗三哥,这可是个稀罕玩艺,可是专供端午避五毒用的?”说罢,便问他这绢花的本钱,运费和卖价。
罗世清见她不扭捏,先松了口气,再听她问这些,却皱了眉。他嘴上先笑道:“我倒不知这些原由,我收货时,除了花卉、蝴蝶、双喜、寿字绢花,还有五凤朝阳、嫦娥奔月,这批扬州绢花专供内务府,我看着却是寻常,蛤蟆、蜈蚣又丑了些,就这个还看得过去。”看了齐粟娘一眼,又道:“齐家妹子若是喜欢这些,自然要多少有多少,至于那些买卖来往的外头事儿,现下有你哥哥操心,以后——以后有你夫婿操心,你只需坐在内宅里半步不出,相夫教子,玩乐耍子就好了。”
行了几日,齐粟娘寻了时机对齐强道:“哥哥,这才几天,一路上几百人的嚼用和常例钱,我看着罗三哥手上已是去了不少银子,我当初听得八百两银子有七八倍之利,还不太相信,现在算算,不用出这些例钱,赚的怕不止如此。”
齐强叹了口气,道:“漕河游经九省,沿途坝口、闸口怕不有二三百处,虽不用和商船一般在钞关纳税,每至一处坝口,仍有委员旧例、伍长常例,上斛下汤的费用,若是赶期,想又快又稳,还得添些给坝头、纤头、闸头。”又指着库里的米堆;“到了淮安,漕运总督衙门验米,上至总督,下至仓头,俱有常例。若是到得通州粮仓,过验入仓,便有投书过堂种种常例,多如牛毛。一船纳完漕粮,竟需出五六百两白银,若多一些,一二千两也是常事,若是不夹带私货,漕河运丁、水手哪里活得下去?”
齐粟娘听得骇然,暗忖罗世清自不会收齐强的费用,竟是纯赚,茶叶本就利厚,如此获利十倍不止,七八千两银子总是有的。
齐粟娘想到此处,有些犯愁。齐强时时把她甩给罗世清,却是好意,想叫她知晓一些罗世清的性情,也好拿个主意。只是她现在靠人赚钱,欠了人情,哪里好挑剔?
齐强听得她这般顾虑,笑道:“原来你也是个傻的,哥哥是那么糊涂的么?罗老三是那么好相与的么?他也知道你是订过人家的,哪里又会明说?那事儿他只当说了醉话,我只当听了醉话,再没提过一句。没见他上回过门不入么?这次带货,不过是玩笑,八百两茶叶,能占多少地方?我不找他,还能找别人,他自也知晓。我带着你上船,已是看在兄弟情份。觉着他多少是个好的,让我妹子相看相看。他还敢说嘴?没得叫人瞧不上。”
齐强见得齐粟娘似是松了口气,不禁大笑,道:“这几日他春风得意的,我还琢磨着这事儿成了,看你这样子,他高兴得太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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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邮卷 第二十二章 京城茶庄里的秦道然(一)
这般行了两月,常州船终是到了直隶通州张家湾,罗世清已是熟门熟路,该出常例的打点好,和仓官应酬了几日,便也无事,忙着向接船的商家交私货,或是与牙侩商价,把自带私货售出,又收揽皮货、麦豆等北货,南回贩卖。
齐强正要去京城卖茶叶,罗世清也想去收些京货,便带了两个手下,和两兄妹一道,骑马向京城而去。
齐粟娘虽不是头回进京,却一直被拘在宫里,在张鹏翮府上也不方便外出,竟是对京城风物一无所知。
齐强却是对京城极熟,入了朝阳门,便是一街的米、麦、豆类仓库,罗世清自去办货,他便带着齐粟娘满大街的闲逛。
京城有内外之分,内城里还有皇城,皇城里还有禁城,进了内城,沿街民居粉墙青瓦,皆是前店后家。那些生意大的货栈、当铺,则是前店后仓,足足有三四进,入得车,走得马,房子也有几十间。
齐强一路走到东直门大街,入了一家名唤“顺庆隆”的大茶叶庄子,乌木柜头后的,老掌柜穿着黑绸暗福字长袍,头顶黑纱包片蓝锦的瓜皮帽,正抽着水烟,抬头见得他进来,面上露出几分喜色。
齐强低声和他说了几句,那老掌柜转头打了个手式,便有身着青梭短打袍的伙计从侧门里牵了黑漆马车出来。那马车车轮甚大,车厢小巧扎实,开着雕花窗,虽不显眼,却不是寻常人家能用。
齐强将手中的茶叶包袱丢在柜台上,笑道:“回来算钱。”又指着齐粟娘道:“这是我妹子,在掌柜这里坐一会,劳烦看顾。”转头又对齐粟娘道:“妹子,我出去一趟,半个时辰便回。你安心在这里等着,有事就找掌柜。”
齐粟娘只能点头,眼看着他上了车,赶着向皇城而去,心中有些不安。一旁有伙计引着她到了后院,回形的走马楼足有三层高,一间间堆满了货,伙计们楼上楼下忙个不停,三个侧门里马车来回不断。
引路伙计将好在一间客房里安置坐下,奉上清茶,又将白糖蒸馍、马蹄糕、奶乌他等小点送上,便退了出去。
齐粟娘在船上长了不少见识,知晓茶庄生意多是在内务府手里,内务总管现在可是太子的乳公凌普,便是运气没有这么坏,顺庆隆生意如此之大,没有硬气的后台,哪里能在京城开得下去?只是她人生地不熟,不敢多行一步,只得在屋里等待。
还好齐强不到半个时辰便回来,从马车上提下几个包袱,似是些皮货,笑道:“总让你再赚一回。”在柜台上算了茶叶钱,又和老掌柜密语了半会,便招呼着齐粟娘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