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号的傍晚,吃完一顿美味的巴西烤肉,由于店主不慎,还被这两个穷鬼跑了单。凤凰和山狗跑去著名的科巴卡巴纳海滩散步。明天就是神之检阅最盛大的游行,可以看到一切非人族类出现。山狗想着一切事情都将要水落石出,心情舒畅,因此拉着凤凰看风景:“你看,那边有孩子玩沙滩排球。”
果然,一大群孩子穿着沙滩装,年轻而健康的身体为着一只简单的皮球癫狂舞动,看起来是那么活力充沛。其中有几个黑小孩身段之好,年纪轻轻,竟然就有了腹肌!!凤凰顿时陶醉,大点其头:“啊啊,好可爱。”
运动起来很可爱,打起架来就不见得了。为了一个球的抢夺,两个孩子忽然互相扭打起来。
男孩子打架,是小时候必经的阶段。经常打赢的孩子,从此对人生都会多几分信心。那是雄性最初的角力,充满成长的能量。
这本是极平常的场景,山狗在一边笑嘻嘻地看,还准备和凤凰下下注,看那个高的会占上风,还是壮实的赢面比较大。
但是,这场架没有真正打起来。
被推倒在地的那个孩子,怒气冲冲在大叫大嚷,忽然之间,闭口停手,木木地站定了。缓慢的表情变化鲜明地在他脸上一一呈现,从愤恨,到迷惘,到麻木,最后,竟然露出一种奇特的笑容——就像是木偶戏里,画在面具上永远不变的那种笑容,欢乐但是呆板。凤凰打了个寒噤,拉住山狗:“他干吗?”
而这只是开始。那诡谲的笑容似乎有传染的能力,周围慢慢死寂下来,小孩子们都呆呆站着,脸容上褪去本来的千姿百态,开始挂上了一模一样的表情。
将眼光转向其他人,山狗开始觉得事态严重,那些围观的群众,也被感染到了。十几个本该打作一团的孩子,笑闹起哄,欢喜散步的游人,前后不过数分钟间,一律彬彬有礼的互相对望,无声无息,一模一样。凤凰脸色都白了,赶紧摸出镜子看自己是不是那个德行,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
沙滩排球在继续,原来的蓬勃却已经消失。动作还是那么矫捷,神色却无比死寂。
传染在继续,沙滩上的游客,一个一个都在变成木偶。
凤凰一把将山狗抓住,腾空而起,直飞入城。他们最坏的猜测在一步步和现实吻合。街道上,阳台上,广场上,商店里,体育场,各式各样的人,仿佛有一道席卷里约热内卢大街的潮水不断在冲刷,渐渐人们所各自具有的独特神态都洗除得无影无踪,剩下那模板化的诡异模样,充塞着目力所及的所有空间。
直到确认所有人都没有幸免,他们为时半日的狂奔才停下,山狗紧紧拉住凤凰的手,低声说:“这像是我看过的一部电影。”凤凰立刻头作三百六十度旋转,生怕什么面目可憎的东西会一头扑上来,一边应道:“活死人之夜?”身子往山狗那边轻轻贴了贴:“他们不会咬人吧。”
咬人如果值得担忧,那凤凰就可以松口气了。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人们吃喝拉撒,上班睡觉,一切生活都如常,并没有突然对人肉或人血表现出特别的兴趣。生活如此平静,平静得令人感觉不安。父母不再责罚儿女,看足球比赛的观众克制安静,决不吵闹,被抢劫的受害女郎从地上爬起来,面带活泼笑容,态度平和。而本来兴致勃勃进入里约城来参加世界上最出色狂欢节的游客们,居然整天整天在酒店里睡觉。他们没有失去任何有形的东西,却失去了所有情绪。
情绪。喜怒哀恨,爱欲憎恶。欢乐趣,无常苦。
幸好,这一切似乎都只是人类世界的事,非人世界的狂欢,照旧进行着。
本次游行出动了历史上最多的物种,看得凤凰目眩神驰。她在游行队伍中发现了本家成员,扑过去想认亲,却被负责维持秩序的老鼠天师一把撞了出去,再一看就不见了。至于山狗想找的蚯蚓族居然不见踪影,莫非全体迟到了?这样瞎转了两天,当然,主要是因为两个人太贪玩了,也稀里糊涂玩了两天,直到第三天晚上,闭幕表演传出要在里约城植物园举行,山狗一想,这再不抓紧机会,回头一散,巴黎国家歌剧院的顶穹,靠他自己可真爬不上去。拉上凤凰,赶紧去了植物园。
里约植物园,是南美地区最重要的植物园研究中心之一。过去数年,向世界发布了多项新的植物学发现,具有相当高的科学地位。美洲猎人联盟一直怀疑其中有未被发现的嗜糖蚯蚓驻守,但每次请求调查,都被植物园管理方无条件拒绝,理由是要相信人类的决心和勇气——这不像是励志,倒比较像挑衅,决心不给你搜,再啰嗦就鼓起勇气打你的意思。
人们都木偶化以后,平常很热闹的植物园也没人来了。园里园外静悄悄的,门口也没有任何接待人员的身影。到底消息准确不?凤凰四处看:“不会错啊,我看过日程安排的。”
进门,只见一条大道直通往中心喷泉,好不平整气派,两旁种满大王棕榈树,枝叶浓密,茂盛青翠,每片叶子伸展开来都有足足好几米,气势十足。两人东张西望刚要走过去,突然听到一个怪怪的声音从上空劈面吼了一句:“报名!!哪一族的。”
原来这棕榈树会说话的!山狗立刻就吃了定心丸,知道谁在里面负责闭幕表演了。除了嗜糖蚯蚓,还有什么物种干得出这种上乱天意的事!
凤凰很乖巧,马上报出名字族类,棕榈树里一阵乱响,大概是审查通过了,立刻一株亮晶晶的鸢尾兰奔了上来,在她爪子里塞了一颗王莲子,莲子精巧翠绿,好似翡翠一般剔透。鸢尾兰咨客慢条斯理交代:“别弄丢了这个啊,你的座位。”凤凰急了:“哎,我最近胖了,这个小了点呀。”人家不理她。回头招呼山狗:“快点快点,进场,大部队在后面,等等我们就很忙了。”山狗憨憨的,跟着凤凰就要过去,他身前两棵大树不干了:“等等,你哪个物种的呀?你长得奇怪,像人,人类不准进去的。”
光说不练,不是大王棕榈的风格。话音一落,立刻左右各垂下片大叶子,以简易包粽子法把他一把擒拿下,山狗心想这下糟糕,不会被埋在树下当肥料吧。却听到大王棕榈自言自语地说:“不对,这也不是人,也不是非人,这是什么玩意呀。”
凤凰兴高采烈,已经往里面走了,听到这话又蹦回来,激动过度,还摔到了地上:“不是人?也不是非人?”
她爬起来摸摸山狗的头:“你不会是蚯蚓他们拿团豆腐脑做的吧?”
这么严肃的鉴别问题,当然不是信口雌黄就能解决的。人家鸢尾兰非常认真负责,呼哨一声,上来好多黄色矮荆棘丛把山狗四下一围,说道:“你待着别动,我找专家过来。”山狗很不服气的说:“哼,我一跳就跳出去了。”
荆棘招摇了一下自己身上的刺,提醒道:“不见得哦,我们都带了荧光凤仙花汁喷射囊了,一给你染上,跑哪儿都没用。我们有的是兄弟追你。”
惹了荆棘,这辈子就不要上山了。既然如此厉害,那还是乖乖等着吧,也没等太久,没一会就来了只百眼虫,这虫子浑身绿毛,胖乎乎的。体形不大,就是眼睛特别多,每只都是双眼皮,秋水瞳仁,黑白分明,一闪一闪的,大看宇宙,明察秋毫。它爬到山狗面前,也不着急,发挥自己学者风度,先拿出自己眼镜——足有一百架吧,还一架一架戴上,戴了足有十几分钟,然后才把山狗定睛一看,定睛再一看,就“嘿”了一声:“少见,真少见,居然世上还有?”
凤凰急忙凑上来:“是人吧?他应该是人啦,就是黑点。”
百眼虫描她一眼,摇摇头:“他只有一半是人,另外一半是亡魂。”
一半是人。
一半是亡魂。
这九个字对山狗来说,力量比佛祖镇压孙悟空的箴言还猛,把他轰得一个头有两个大,满眼闪金花花。效果这么惊人,也和他被几棵大王棕榈树齐心协力扔出植物园,摔了狗吃屎有关。人家百眼虫专家说了,他这种半人半鬼的东西,虽然不属于人,不过有悖上帝对于生命的定义,所以也不属于非人,结论就是:不能进去看表演。
看不看表演,在重大人生疑问面前,绝对算不上什么像样的打击。
抹了把脸上的灰,山狗无精打采的靠着植物园的墙坐下。发起愣来。
世界忽然很安静。每一个分子都是问题。
他看着自己的手,“你是人类与带有灵力修为的亡魂结合的产物。平时一切与人无异。如果极为愤怒或恐惧,身体会失去重量和血色,呈现半透明的状态。平常物体都无法触及你。而被你出手攻击的人骨骼会软化或血液蒸发流失。”
百眼虫活了无数年,看过无数事,如此慢条斯理,如此不容置疑。
什么样的情况都想像得到,惟一无法想像原来自己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