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抿了一口加糖的咖啡,他抓了抓脸上的乱毛说:“啊,许多年没喝了,其实,我还是喜欢喝苦的。‘你刚想把手里的苦咖啡递过去,他摆了摆手说:”难得你有这份诚意,本来,蛇和人是有区别的,不过,我喝了你的热咖啡,我们之间就没有区别了。你到昆仑山,是不是要找一个名叫’乌龙女‘的人?’你一听这个,才发现遇到高人了,接着你怀疑他究竟是人是鬼,说是人吧,他有鬼一般的‘先知’,你说鬼吧,他和人一样的真实,因此,你把疑问的目光投向他。他未加理睬,继续说:“看来,乌龙女也是一条蛇精喽?那——谁是法海呢?‘啊,三更,你知道这个故事取自一个民间传说,叫’白蛇传‘,法海是一个反叛角色,除了念经,这家伙什么都不懂,而且还希望所有人跟他一样不懂,他未婚,更为重要的是,他没有跟女人上床的经历,当然,我不能肯定他有没有过这样的想法,按佛教的教义,他应当终生保持童身,从他的表现看,他的确这么做了,他的思想——或者说思想境界吧,像一个童话故事,里面都是离青春期还有四、五年的的娃娃……”
“好了,浑天仪,拣重要的说。”章鱼第二次打断他的话。
“重要的?重要的就是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法海!假如大家都跟法海一样绝欲,这医院里哪会有那么多的‘肉虾’?我们还用得着拯救像乌龙女这样的‘病人’吗?这个世界是什么?虽说还没有爆发核战争,人类还他妈的吃喝拉撒尿,太阳还照着,天空依然亮着,你我都好胳膊好腿的,可实际上,肉里早就腐烂了,烂得连臭味都跑掉了,我们还能指望什么?三更刚来,我就不说了,像我跟章鱼,在医院里工作了两年,除了知道封喉和戚主任,别的领导一概不知,更别说见面了,我们都是任人摆弄的小人物,不明不白地来到人世,不明不白地死掉,然后,下面的一拨人继续这种生命,继续被淹没、被遗忘,或者成为‘肉虾’,同样死得不明不白……”
“浑天仪,别扯这么多了,继续讲你的故事吧。那个叫‘刘塬’的,后来怎么样?”我说。
“在昆仑山下,你们谈了很久,这个梦境,旨在强化乌龙女对你的认知——在梦境中,你和乌龙女同处一个世界,从实验的角度来讲,你们称得上一对‘合作者’,合作的目的是让你们恢复对‘自我’的确认——你是谁、她又是谁。这是一个互动的过程,我只能根据实验本身所反馈的信息做出有益于双方的步骤调整,其它的,就看你们的缘份和造化了。”
“这个梦,你不是不准备做嘛。”
“这是后来才决定的,前两个梦结束后,我就想看看它的效果。假如乌龙女醒来后,能认得你,或是回忆起从前的某一段时光,这说明预期目标达到了,逃亡计划也就能具体实施了。”
“是的,”章鱼点头道,“我也这么认为。”
“那么……”
“噢,你说那个梦吧,好,我继续往下说——”浑天仪续了一根烟,接着说道:“其实,你可以想象一下当时的情景,虽说过了30年,但某些地方的核辐射依然存在,而且,它的影响会持续整整一个世纪。在此之前,人类早已掌握了克隆细胞以及基因分解技术,同时,随着生物芯片技术的发展,人类已能利用芯片来强化自己的智能,也就是一半是机器一半是人的‘电脑人’,这个‘人种’的诞生无疑预示了人类的穷途末日,电脑人的任务便是继续开发比自己更先进的‘下一代’,然后是‘下下一代’,按我的推测,也许一百年、或是二百年,我们这种浑身是肉、以摄取营养为生存必需的人类将会绝种,代之以高度智能化、程序化、虚拟化的‘电子人类’,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完全按照某个指令去生活,他们与自然界、与星外文明以及自身之间的关系将更为和谐;他们的欲望更为丰富,但满足很单一;他们的智能化更高,但目标极为统一;他们的思想自由化更强,而秩序化同步增强……总之,他们对地球文明的贡献,远比他们的祖先——也就是发动核战争的人类,要大得多。”
“也许,情况和你刚才说的相反。事物都有正反两个方面,比如我们在‘肉虾’体内试验的这种非常低级的生物芯片,不就是作为智能化的一个相反方向——无知——投产并商业销售的吗?封组长也说了,现在已经开发出新一代的产品——这个,大家都听到了吧。科技,无论多高,总要与人性、与人类正确的导向相结合,这样,才能使人类最终获益。三更,你说是吧?”章鱼问。
我点点头。
浑天仪接着说:“小说家说:”你看,连鬼怪神灵都遭殃了,何况人呢?按历史学的观点,人类文明的目前状况,仅相当于父系氏族社会初期——你一直在寻找的乌龙女,不错,她是一条会飞的仙蛇,而且是雌性,依我看,或者死于核爆炸,或者死于其后的核污染,任何生物都难逃此劫——包括以生物形式寄存于世的神或仙或鬼,结局都一样,假如真的可以逃脱——也注定是一条丧失了生育能力的母蛇精。‘对此,你当然不愿相信,在我的设计中,你会苦苦哀求小说家,求他指明乌龙女的葬身之处——实际上,你无形中已经接受了他的见解,只是你没有意识到罢了。小说家嘛,无非是因为现实或近或远的关系——找到了一条遁世的、也是无奈的借口,借以聊度余生;或者因为希望的瞬间破裂而深陷绝望,最后或早或晚、或自杀或他杀的方式了却此生——他除了在某个不明所以的支点上胡扯一通外,就是劝你像他那样,琢磨一番’物我合一‘、’阴阳二气‘,最后像一块石头那样被风沙掩埋,肉还于土,心还于气,空空茫茫,与宇宙同生,与宇宙同灭——他称之为’永恒‘。现在这世道,连命都保不住了,谁还听他在那里胡扯?喝完了咖啡,他说:“我也是将死之人,为了减少核辐射,我在这个山洞里躲藏了30余年,希望有一天重新回到地面上,回到我从前生活过的城市,可是,你看,这是不可能的,城市已经毁灭了,整个北半球已不适合人类居住,可我不能像你这样,从一个地方迅速飞到另一个地方,这真令人遗憾。这30年里,我过着’苦行僧‘似的生活,以追求灵魂的超脱——’说着,他返回山洞,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个小木箱。小说家放下小木箱说:”这是我用30年时间完成了一部小说——《失忆》,希望你把它带到一个能有人读到它的地方。‘你接过小木箱,打开,里面是一本装订整齐的打印文稿,他望着你时,目光已是十分的专注而友好,那令人惊奇的抖动也停止了,他的死党——冷漠和故作神秘——几乎消失殆尽,咖啡的余渍沾在黑胡子上——他的微笑,也溢着咖啡的温热。整个黄昏和随后的一个夜晚,你们的交谈持续着,无所不至的话题加深了你们的友情,更使你了解了人类的过去。黑夜中,你们看不到彼此,只能听到对方的声音,到了最后,声音也没有了,你们在用心灵交谈,你们谈论着生死、善恶、欲望和虚无……天色大亮时,小说家死了,你把他葬在一个石窟里,然后,永远离开了昆仑山,梦结束了。“
很久很久,我们三人都没再言语。
后来,我听到乌龙女呻吟了一声。
“啊,她醒来了。”浑天仪说。
乌龙女睁开了双眼。世界,在这一刻突然明亮起来。
我靠上前,紧紧握住她的手。我的温热,她已能感觉到了。
“你就是一直等着我的吴三更吗?”她说,泪光闪闪。
“嗯……”我哽咽着,不住地点头。
“我——”
“别说了——”
乌龙女重新闭上眼。她的苍白,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美的苍白。)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