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那只是胸口上一个不起眼的红点。像皮疹,又或者蚊子咬过的痕迹。
谁也不会在意这样的一个小红点,甚至谨小慎微如欧阳睿之,也只是擦了点药,便听之任之。
事物缓慢而持续地发生着变化,万物皆然。只是事物离我们越近,我们就越容易对其变化视而不见,就好像父母总是着急孩子长不大,而远房亲戚却总是惊叹孩子怎么长这么大了。
这便是生命的盲点。有时候,它是致命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红点变成了小小的凹陷,凹陷越来越深,在龙骨突的下侧陷成一个乒乓球大小的半球形,欧阳睿之开始有所觉察。在尚未配备私人医生的当时,他旁敲侧击地咨询了一些医生,但却得不到任何有建设性的意见,后来凹陷周围的皮肤开始收缩愈合,他便放弃了担忧,不了了之。
直到某天洗澡,他不小心触碰到胸口的凹陷,一阵猛烈的刺痛袭来,这才重新唤起了欧阳睿之对他身体微妙变化的重视。
可是已经太迟了,正如诸多晚期癌症患者一样,发现的开始同时也是发现的终止。
他找到一个熟但并不太熟的王医生,这种分寸的把握同样微妙。之后,他向医生敞开胸怀,接受了一次全面的检查。他永远不会忘记当时医生的表情,仿佛面对着的,是一具发育畸形的怪胎。
王医生沉默了许久,像鼓足了勇气般,对他说道。
我想,那是一只眼睛。
欧阳睿之并没有表现出医生想象中的惊慌,他早有准备。是的,时候到了。这便是那个邪恶之夜的惩罚,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心里完全松弛了下来。
详细讲讲,他微笑着说,这让王医生深表钦佩。事实上,从这一刻起,欧阳睿之已经无所畏惧,他知道,他此生唯一惧怕的事情已经发生。报应。知道了报应的方式,那么结果也就不难预料。已知的世界并不可怕,可怕的只是未知。
而从那一刻起,王医生也就毫无选择地成为欧阳睿之的私人医生,终身制。但至少当时,他还能平静而努力地解释这一切。
我只能说,这很荒谬,但一切都是假设。
你说开始只是个小红点,我想,那是一个眼点,是由感光细胞组成的平面,只能感受一个方向的光。后来,变成凹陷,增加了感光面积,可以感受不同方向的光,而且可以防止感光细胞受损伤。最后,变成理想的半球体,正如扁虫的眼睛。
医生自觉失言,看了一眼欧阳,脸上并无不快。
之后,开口开始收缩,形成光圈,此时,内部产生透明胶状物作为填充,固定形状,同时避免异物进入“眼眶”,如果我们可以这么叫它的话。开口越缩越小,直到变成一个小孔,可以把光线聚焦在感光细胞上,如同针孔照相机般。接着,蛋白质会形成一层透明的保护膜,膜越来越厚,成为晶状体,它将逐渐往里移动,变厚,并通过改变组成晶状体的蛋白质比率使它的不同区域具备不同密度,以纠正像差。
最终,形成一只我们通常所谓的——眼睛。
那么,我的这只眼睛现在发展到什么阶段了?欧阳睿之沉吟了片刻,问道。
如果我的假设成立的话,现在已经出现晶状体了。
可我并不能用它来“看”东西。
可你感觉到疼,不是吗,这至少证明了它已经生长出神经末梢。胸透显示,它的神经束正顺着横隔膜,向脊柱延伸。也就是说,时候未到而已。
欧阳猛地一颤,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未到而已。
那什么时候到。
说不准,几个月,几年,一切取决于具体情况。这是极端罕见的病状,我们无法用常理来推断。王医生小心翼翼地措词。
有多罕见?
从一个简单的眼点进化成一只完全意义上的眼睛,在充分乐观的条件下,需要1829个步骤,每个步骤都使眼睛的形状产生1%的变化,总共经历36万个世代,至少一百万年的时间。王医生没有直接回答,想想又补充道。
我能想到类似的例子只有一个,在果蝇幼虫身上进行的PAX-6基因的异位培植,可以让眼睛生长在果蝇的腿上,而且具备电感活性。
那是一个主管视觉的基因?
对,它决定了眼睛的基础结构,参与了视紫素和结晶状体的调节,但它不是眼睛唯一的主导基因。
有没有任何基因疗法……?
很遗憾,目前的科技还无法达到这个水平。
强行割除呢?
那可是长在你心头的一只眼睛。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
欧阳睿之突然笑了起来,他想起了《圣经》启示录中的一句话,轻轻地念出了声。
我又看见一个新天新地,因为先前的天地已经过去了,海也不再有了。[出自《圣经·启示录》第21章第1节。]
王医生看着他,一脸惘然。
既然是上天的安排,那便是真理,既然赐给我这只眼睛,那我便用它来看这新天地。
多年以前,欧阳睿之微笑着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