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家园的退休生活,比他的那些老战友老同事们要无聊很多。首先他没有什么兴趣爱好。别人退下来之后喜欢提只鸟笼,养两条热带鱼,或者拉个胡琴,哼几段京戏,至少至少也会买点文学杂志什么的看看,打发时间。罗家园一概不感兴趣。革命这么多年,思想改造这么多年,这些人的灵魂深处的小资意识依然不能根除,按下葫芦起了瓢,有机会就要冒一冒,这是他最最嗤之以鼻的事情,无论如何他也不能苟同。其次,他是退休之后才从青阳迁往南京的,他的事业,他的理想,他的千丝万缕的社会关系,随着突然而来的迁徙连根拔起,连泥巴都甩干净了,连枝枝蔓蔓都被杨云不客气地一刀斩除了。除了疼痛,除了心底深处丝丝缕缕地渗出血迹,基本上他无力反抗。他现在的生活孤单寥落,用他自嘲的话说,“就像个孤魂野鬼。”
罗卫星过来看望了父亲一次,回家向杨云描述了罗家园现在的状况。杨云有点可怜他,自作主张地买了一张去北京的硬卧车票,责成罗卫星专门送过去。“你跟他说,让他在北京多玩玩,天安门,革命历史博物馆,主席纪念堂,都是他这辈子想去的地方。”
罗家园拿到那张粉红色的薄薄的火车票,反来复去看了一会儿,突然大怒,当了小儿子的面斥责杨云:“她什么意思啊?嘲笑我没有见识?没有去过北京?”
罗卫星小心翼翼:“爸,我妈妈是好心……”
罗家园哼一声鼻子:“好心?好心能跟我走到这一步?”
杨云听罗卫星回家一说,气得夺过车票,一把撕碎。“变态!”她说。
罗想农后来知道了这件事,有点替父亲可惜:一张火车票,也许是母亲愿意和解的信号呢?他劝说父亲:“出门散散心嘛,答应不就完了?”
罗家园倔头倔脑地:“她要是真为我好,她就该买两张票,陪我去。”
罗想农心里想,两个人一块儿去旅游?这怎么可能?永远都不要想的事情啊。
市面上新出了一种微型的收音机,大小像一块豆腐,银灰色,用两节五号电池,声音很清楚,关键是便于携带。罗家园买到了一台,爱不释手,求房东家的小姑娘给他织了一个毛线套子,装进去,还拴起一根粗粗的裤腰带一样的绳子,每天一早起床,头一件事情是把收音机挎到腰间,打开,一边听“新闻联播和报纸摘要节目”,一边到院子里上厕所,洗漱。
到罗想农周末回家时,他会大惊小怪地告诉儿子:“邓小平在中央全会上说了,我们党现阶段的政治路线是搞四个现代化,照这么说的话,其它事情就不搞了?路线斗争思想建设都不搞了?反帝反修无产阶级专政这些都不提了?冷不丁地转这么大个弯子,还真叫人难适应。”他接着啧嘴,忧心忡忡:“我们国家到底要往哪儿走啊?在我们这些老家伙闭眼之前,江山不会变个颜色吧?”
罗想农觉得父亲有点好笑,一个退了休的县农业局长,文革十年曾经被整得没有了人样,他怎么还死抱着路线斗争的那套思维方式不肯放手呢?
罗家园不断地把来自中共中央的各种政策变化汇报给罗想农听:邓小平肯定了“包产到户”是好点子;国家经委决定放开企业自主权利;陈云提出了建国以来的主要错误是左倾错误;华国锋下台,接任他当总理的是四川来的那个赵紫阳……林林总总的消息,有些他称赞,点头叫好;有些他迷茫,听不懂,理解不;还有一些,他嘀嘀咕咕,而后条分缕析,为中央的当权者们担惊受怕。
罗想农嗯嗯啊啊地听,心里想的是他将要交上去的课题报告和论文。
罗家园说完一段话,停下来等着罗想农的反应,却发现儿子心不在焉之后,微感失望,叹口气,委婉地责备:“你们这些年轻人,思想太不敏锐。”
他从来不跟罗卫星或者是别的什么人掏心掏肺,不跟他们讨论时局纵谈天下。只有跟罗想农坐在一起时,他才有说话的欲望,有表达思想和提出看法的欲望。他不怕说错,错了没有关系,儿子不会笑话他,也不会鄙夷和斥责他。他和罗想农,他们是世界上最亲近的两个人,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两个人。至于家庭中的其他成员,他也一样爱着他们,只不过,爱和爱之间不一样……
听完新闻,他放下收音机,兜里揣上几块钱,提个竹篮子出门买菜。他在小菜场琳琅满目的菜堆之间蜿蜒绕行,捏捏熟透的西红柿,掐掐嫩得出水的黄瓜,把青椒举起来放在鼻子下面闻,推断辣还是不辣。他挑拣出叶色深绿又带点虫眼的小青菜,放到菜贩的秤盘里,偏过脑袋去看秤杆上的准星,防止人家在斤两上做手脚,坑了他的钱。旁边的小贩招呼他:“老师傅你再看看我的菜,我的菜多白净多水灵!”他嘴一撇:“你那菜用多了化肥和农药,面子货。”小贩惊呼:“老哥哥,都像你这么贼精,我还做不做生意啊?”他开心得哈哈直笑:“我干了几十年农业局长,这碗饭可不是白吃的。”
菜贩子是逗他高兴,要图他下回的生意,可是罗家园心里真的涌起了自豪感,星期天见到罗想农时,絮絮地跟儿子说了很久的话,把他担任青阳农业局长期间做过的大事小事统统捋一遍,虽然细节上有一点颠三倒四,总体的脉络还是清楚的。
罗想农放心地想,父亲的记性还不错,他会很健康地活下去。
有一天,秋末,街道上的梧桐树尽染金黄,落叶在行人的脚底下碎出细微的沙沙声响时,罗家园拎着两条鲫鱼和一小捆茭白从菜场回家,发现楼门前的空地上蹀躞着一个弓腰驼背的老头儿。
很瘦弱很憔悴的一个老人,面色苍黄,发丝稀落,走路时腿脚拖着,明显的营养不良,气血不足。天还不算十分寒凉,这人却早早地穿上了一件臃肿不堪的棉袄,脖子里扎着一条线头脱落的针织围巾。围巾原本应该是土黄色,围得久了,又没有洗过,脏成了一条狗屎黄的毡片,硬橛橛地在耳朵下面支愣着,很难说有多少保暖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