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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说干就干,照她说的合力从上面把人解救出来。被困住的几人还专门跑到杭柳梅面前道谢。
自此以后,大家都记住了杭柳梅,她和同事们打成一片,在石窟里穿梭学习也自如起来。
不到一个月,所长就从兰州回来了,陆续出现的还有在懿德太子墓临摹和考古的前辈们。杭柳梅被正式安排进285窟,和小芳一起,不过她是从《五百强盗成佛图》的局部临摹开始。
线条是壁画的精髓,杭柳梅临摹起来才发现自己的功力远远不足。于是她和自己较上了劲,总是第一个到,最后一个离开,只恨太阳走得太快,每天还没怎么画天就黑了。
她吃饭的时候左手捏着馒头,右手在腿上划拉,好几次啃完了馍却还剩大半碗白菜炖土豆。睡觉时盯着天花板上糊着的破报纸,纸上浮现的也是壁画。
这天她刚躺下,灯都没熄,就惊喜地弹坐起来晃着祁绣春说自己明白了,有一个人物的布局不对,可算被她揪出来了。
祁绣春说杭柳梅入魔了。
确实,明明是同一幅画,她每次看它都能琢磨出一丝不同。等到她终于能看出来千百年前工匠如何落笔,就从琢磨画变成了琢磨人。有时石窟里只有杭柳梅一人,她反而觉得有济济一堂的画匠和自己切磋技艺。
她在描摹时间的流逝,而忘却了时间本身。
今天在石窟里一画又是一上午,眼见就要画上关键一笔,杭柳梅决心一气呵成,一个怒气冲冲从洞窟跑过的身影却撞倒了她用来反光的镜子。杭柳梅也来了气,追出去一看,竟是贾志鹏。
不光她跑了出来,这一排同事都在外面看热闹,贾志鹏头也不回地向小院冲去。当天晚上吃饭才听说他又在临摹的时候即兴创作,被老前辈们批评,和所长大吵一架,决定离开敦煌回老家了。
“他天赋好,心气又高,不愿意一直照着别人的来也正常。贾志鹏以前说他是看了张大千的报道才来的,张大千就说了,照着古人的画来画,是为了把古人的东西变成自己的。张大千成了大师,贾志鹏怕是也想学他吧,谁知道呢?”祁绣春洗着碗和杭柳梅唠闲嗑。
杭柳梅却不理解贾志鹏。她也是一路听着老师的夸奖毕业的,之前怀着一些骄傲来敦煌,后来反而越画越心虚。每当她不自觉地运用以前熟悉的技法,画面就会变味,敦煌容不得半点马虎和取巧。这里的宝藏太多了,她现在怕是连沧海一粟都没学到。
入夜得闲,大家便会聚在一起练习线描,这是所里一直以来的传统。今天他们仍旧坐在一起画画,但比之前沉闷许多。
就在这时,所长抱着一摞画册走了进来。
他已年过古稀,今天的争吵似乎耗去他不少精力,从下午起就不住地咳嗽,说话的声音也是沙哑的:“大家停一下笔,今天我想和大家说几句心里话。各位来所里都有一段时间了,不论你是在美术组、考古组还是保护组,多多少少都会接触到我们的临摹工作。”
“我知道不少同事来到敦煌是希望找到灵感,未来好创作自己的作品。也有很多人觉得临摹不是艺术家该干的,是工匠干的。但是在敦煌,临摹就是天大的事。临摹不仅仅是把画复制下来,它是在保护、在研究。”
所长说着,展开手里的画册:“这是我们的老同志们在一九五零年临摹的壁画,和你们现在看到的、画出来的,已经不一样了。这样一来,同一副壁画记录下不同时代的副本,就成为了宝贵的历史资料。纵使我们怎么努力,壁画都在一点点消失,你们还很年轻,还能和时间赛跑。”
“想保留个性做自由创作的艺术家,这没有错。但如果你们要留在这里做研究者和保护者,就得先放下自我,才能走进敦煌。这很艰难,很牺牲,但如果能真的做到,那么你们终有一天会明白这也很值得。”
所长说完就离开了,那晚之后,陆续又有几人辞别。
杭柳梅知道这是二选一的命题。这天走进洞窟,再次望向因风沙侵蚀千年而斑驳的壁画,壁画世界里的人似与她凝神对望,她对自己做出了留下来的承诺。
第十六章观音
日子过得飞快,杭柳梅在敦煌的生活也有了些滋味。
吃喝上是无法讲究的,餐桌上常是老三样——萝卜、土豆和白菜,再煮点白水面条就是一顿饭。但这一情况在五月到来前就得到了改善,几个心思灵活的人一早就盯上了宕泉河边的那一排榆树,就盼着摘榆钱吃,其中就包括祁绣春。
这天研究所集体种树,忙完以后大家都还剩满身力气,干脆向榆树林出发。宕泉河解冻了,河水哗哗翻涌向前,河边花草繁盛,是戈壁难得的春景。
榆树上绿莹莹一片,祁绣春摘下起了一圈毛球的围巾帽子塞给杭柳梅,又指挥她把两人的布兜都腾空:“你就在下面等着,看我给咱们美美摘两大袋子榆钱回来!”
祁绣春说完就跟个猴似的蹿上去了,周围人纷纷叫好,杭柳梅仰头看她手一捋就把细树枝上的嫩榆钱全捋了下来,东一下西一下很是过瘾。
回去就立刻做饭。把榆钱洗干净以后裹上面蒸熟,起锅烧油,放干辣椒、葱和花椒,炒出来的榆钱是一年中难得的美味。
农历四月初八是浴佛节,这可是敦煌的大日子,全县城的人都来赶一年一度的庙会。一大早莫高窟前就聚集了一大批人,当地人叫这里千佛洞,他们携老扶幼地来与千佛同庆。窟前的平地上凭空生出一片集市,有人卖饭,有人摆摊卖小玩意儿,还有人支个木片上面写着“测字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