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45,1号地堡
唐纳德推着已是空空荡荡的轮椅,回到了威尔逊医生的办公室。一条湿乎乎的毯子就垂在扶手上面,在地板上拖了一路。他只觉得头晕脑涨,他那天早上的梦可是予人以生命,而不是去取人性命。他做下的那件事开始慢慢沉浸在心里,他发现自己很难去呼吸。唐纳德在走廊上听了听,思忖了一下自己到底都变成了什么:籍籍无名的建筑师、囚徒、木偶、刽子手,身上穿的是别人的衣裳。如此种种转变,吓了他一大跳。眼泪涌出,他愤怒地将它们拭去。他唯一要去做的,便是想想海伦和米克,想想他那被夺走的生活。一切都及时指向了那个点,指向了他在地堡中的醒来,指向了他所扮演的那个角色。他能感觉到,断裂的提线就挂在他的双肘和双膝上,他变成了一个自由的木偶,在推着一把轮椅,推它回到原本属于它的地方。
唐纳德停好轮椅,踩下了刹车,从兜里掏出那个塑料小瓶,在想要不要从中再偷上一两次的剂量。他怕,怕睡眠会很难到来。
那个小瓶回到了柜上,回到了许多空瓶之间。唐纳德回过身,在轮床中央发现了一张纸条:
您忘了这个。
——威尔逊
纸条被贴在了一个薄薄的文件夹上。唐纳德记得曾将它随着那名反应堆工程师的物品一起交给了威尔逊医生。前往另外两个柜子的过程当中,他一直浑浑噩噩,唯一记得的便是抓着自己的手机,各种事实慢慢组合到了一起,意识到安娜操纵米克和瑟曼,在最后一刻上演了一场不知所谓的狸猫换太子。这种事情,只可能是一个女儿和一个耳根子软的父亲所为,但自打那之后,他的人生便被偷走了。
这个文件夹,就是从安娜曾在邮件中向她父亲提过的那个柜子当中取出来的,现在似乎已没有什么相干了。唐纳德揭下威尔逊医生写的纸条,将它扔进了回收箱。手拿那个文件夹,他一心只想蹒跚着回他的小床上去,寻找一些睡眠,可他却发现自己打开了它。
里边不过是一张纸,一张老旧的纸,颜色发黄,边缘已磨损,一些碎片欲断未断。内容用的是单行行距打印,下面签着五个名字,墨色、笔迹各不相同。文件顶部是几个加粗的文字:“回复:公约”。
唐纳德抬头瞥了一眼房门,随即转身走向了那张摆放着电脑的小桌,将文件夹放在键盘上,坐了下来。安娜写给她父亲的邮件中,在主题栏也有着相同的文字,并且还加了“紧急”二字。为了查明它的真正含义,唐纳德已将那封信给看了几十遍。而且,正是那封信当中的数字,带领他找到了这个文件夹。
对于各地堡间的公约,对于那些用来约束各个地堡以让它们保持步调一致,用抽签来控制人口,用清洗来进行惩罚的行政文件,他已是最熟悉不过。这份东西,看起来就像是他在国会山见过的那些备忘录。
上面写着:
诸位——
就十座设施能否符合我们的目标以及一个世纪的时间是否足够完成清洗一事,上次我们已进行过探讨。鉴于本公约成员对“计划没有变化快”这种情况都有着足够的理解,因此,此时再谈论因时而变这一话题,想必诸公也就不会有何惊诧了。现在,咱们估计得准备四十座设施和两个世纪的时间方能从容行事了。工程团队已同我确认过,觉得后者更加可行。这一数字有待商榷。
上一次会议还就是否允许二十座设施留至“末日”以作备用(或者择一设施以作备份)的可能性进行过探讨。这已被纳入不建议之范围。用所有的篮子去装一个鸡蛋,胜于冒险容许一两个鸡蛋孵化出来。鉴于此之一点实为不断增加之争论之根源,故,此次针对原始公约之修订,须由全体创建人员参照法律共同签署。我将承担“末班”并负责按下按钮。参照最近模拟,长期幸存率为42%。惊人的成就,诸位。
——维
唐纳德再一次浏览着那些签名,其中有瑟曼简洁的笔迹,同在国会山时所见的备忘和法案上的签名一致。还有一个签名,想必是厄斯金的;另外一个看起来像是查尔斯·罗兹,那位趾高气昂的俄克拉荷马州州长。其他的则辨认不出来了。这份备忘上,并没有日期。
他再次将它看了一遍,慢慢明白了什么。虽然各种疑问率先到来,但其背后的含义却在渐渐明朗。上面还有一份名单,是一份地堡名单,他记得上一班时曾见过。这才是维克多这么努力去救那座设施的原因。在他写给瑟曼的那封信中,就在他那封自杀自白当中,他提了什么吗?维克多已经变得优柔寡断了,害怕自己做不出某些决断。
“用所有的篮子去装一个鸡蛋。”原话不是这么说的。唐纳德靠在椅背上,威尔逊医生台灯上的一个灯泡闪了一闪。灯泡原本不该坚持这么长时间的,它们会熄灭,但它们同样有备份。
“一个鸡蛋。”就因为若是容许多个孵化,不知道他们会对彼此做出怎样的事来?
那份名单。
唐纳德之所以如此轻易地明白了,是因为他早就知道了,一直知道。他又怎能不知道?这些王八蛋,他们根本就没打算让这些地堡中的男男女女出去。不,只能是唯一的那一个。因为,若是真让这些人几百年后再在外面的那些山头上相遇,他们到底又会对彼此做出怎样的事来?这个地方是唐纳德画出来的,他应该从头到尾都知道。他就是那个死亡设计师。
他想到了那份名单,想到了地堡的顺序。名列首位的,才是唯一重要的。可算法是什么?那样一个决定当中,到底会有多少主观因素?所有的鸡蛋都会遭到屠戮,除了其中一个。就算是幸运地成为了被选中的那个地堡,可整整一个地堡的人又凭什么去渡此劫难?为什么光光就选择那个地堡?各地堡间的差异真就那么大吗?
唐纳德对着颤抖的双手咳了咳,终于明白安娜要告诉他什么了。现在,一切都晚了,已没有了答案。这便是生与死的方式,而在一个两者都不在乎的地方,他偏偏忘了。谁都不会被唤醒。唯有惶惑和悲伤。他唯一的一个盟友,已经走了。
可还有一个人,他可以去唤醒。这个人,他从一开始便渴望着能够唤醒她。这一生杀予夺的权力,这一能起死回生的能力啊。终于弄明白了《公约》的真正含义,终于理解了这份几个密谋毁灭整个世界的疯子之间的契约,唐纳德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这是一份自杀协定。”他喃喃自语,只觉得整个地堡都向他逼了过来,紧紧地包裹着他,犹如一个永远也不可能孵化的鸡蛋的壳。这个虎狼之窝、毒蛇之坑,原本就是最危险的,只要有它存在,任何世界都将永无宁日、危在旦夕。生命之舟中的那些妇孺、儿童,不过是用来引诱1号地堡中的男人一班又一班轮值的工具。可他们当中的所有人,原本便难逃一死。所有人都终将覆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