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英子隐约感到站在自己身边的是董季平。
董季平用左手抽出反插在右大腿外侧快拔枪套里的格洛克G17。
胡英子对自己说:“哦,双重迷惑。对手以为他会反手拔枪。如果他把枪套挂在左大腿外侧,而且枪柄朝后,谁都会知道他是个左撇子。”
“哗啦”一声,董季平拉套筒,子弹上膛。
“诸位!”洪德全在舞台上如猴子一般跳跃,“亲爱的朋友们,现在我将静立不动,静候我的桑丘,一枪射碎我头顶的杯子-在古老的威廉·退尔的故事里,威廉暗藏了一支箭,他想,如果射不中儿子头顶的苹果,他将用第二支箭射杀总督。现在,故事太简单了,我的桑丘,她可以选择打碎我头顶的酒杯,也可以选择一枪打死我……哈哈!据我所知,枪膛里只有一发子弹!”
董季平倒转枪柄,将子弹上膛的手枪塞进胡英子的右手。
“这历史性的一刻,亲爱的朋友们,你们可以拍照--人类群星闪耀时!”洪德全一脚踢开麦克风,努力让自己挺直腰板,左手依然滑稽地扶住头顶的高脚酒杯,气宇轩昂地宣称。
众假面无声地拿出手机,拍洪德全,但更多的是拍缓缓举起手枪的胡英子。
那一刻,仿佛所有的衣饰悉数回归胡英子的肉体,她感觉自己真的灿如茨威格的《人类群星闪耀时》。
自此,她已无处藏身。
胡英子渐渐瞄准前方,所有的假面,所有的灯红酒绿尽皆逝去,如同潮头涌过之后的河床,静谧而疲惫,肮脏而沧桑,只剩下手枪的准星、照门,以及渐渐虚化的,洪德全头顶的玻璃酒杯。
“我不玩这样的游戏。”
董季平和“哥哥”听到胡英子的呻吟。举至眉心的枪口猝然垂下,胡英子摁下弹
匣卡榫,弹匣落地。她清楚地看到弹匣里没有子弹--也就是说,手枪里只有董季平刚才上膛的那一发子弹。
胡英子猛拉套筒,一粒黄澄澄的子弹如饱满的玉米粒跳出格洛克G17的抛壳口,她用左手敏捷地接住了那粒子弹。
“哦,”胡英子对自己说,“洪总永远不会给威廉·退尔藏箭的机会。”
“哥哥”以格斗教科书般的精准动作,一把夺下胡英子右手的手枪,而董季平则迅速抓住胡英子的左手。
其实,把那粒子弹拍进董季平的手心之前,胡英子就已看清,那是一粒没有弹头的空包弹。
夜色中,大型越野车平稳地行驶在通往“醒狮庄园”的道路上。
董季平尽可能舒坦地仰靠在驾驶副座上。驾驶汽车的是“哥哥”。
此时,他们都已摘去面具。
来自绝密渠道的情报提醒董季平:现在驾驶汽车的人,“赌命”比赛中与胡英子携手生还的人,被洪德全迅速提拔为保安部副经理的人,名叫哥丹敏,原千塔国内政部高级特工。哥丹敏本是洪家收买的“内鬼”,被金家揭发,亡命天涯,投靠洪德全--而洪德全却让他去赌命。与胡英子一起赢下比赛的哥丹敏似乎通过了洪德全的“考察”,安排他做董季平的副手,实则是在董季平的身边埋下一枚钉子。
董季平无法判断哥丹敏投奔洪德全的真实目的。
是千塔国内政部派出的“死卧”?毕竟,千塔国政府多次承诺与中方共同打击贩毒、电诈、人体器官交易等北部犯罪活动,作为执行部门,内政部应该有所作为。
还是金家派出的“刺客”?金家与洪家是死对头,金洪大战一旦爆发,关键时刻刺杀洪德全,将为金家赢得胜利的决定性筹码。总之,董季平认定哥丹敏来路蹊跷,他不会缺钱,且拥有经营多年的黑白网络,完全有可能逃往其他东南亚国家甚至欧美国家,不至于沦落到为洪德全赌命的地步。
董季平没有回头查看越野车后座上陷入昏睡中的胡英子。他隐隐有些忧虑,这个姑娘搞砸了洪德全的游戏---不足二十米的距离,胡英子完全有把握一枪击碎洪德全头顶的酒杯。重要的是,在退弹之前,胡英子根本不可能知道枪膛里是一粒空包弹--但董季平是知道的。
洪德全怎么可能将自己的性命置于胡英子的枪口之下?所谓的威廉·退尔游戏,无非是杜义山异想天开的剧本:酒杯底部有一个爆炸力极其微弱的声控炸弹,胡英子的枪一响,那个小炸弹会瞬间把酒杯炸得粉碎,任何人都会视为子弹精准地射中目标。这将为洪德全的“胆识”涂抹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更为他的“堂·吉诃德易得,桑丘难寻”的理论添上生动鲜活的注脚。问题是,以胡英子在赌命赛场上表现出的超强的冷静与过人的机敏,她应该会毫不迟疑地扣下扳机,配合洪德全演好这出闹剧。未曾预料的是,胡英子竟毅然选择了放弃,洪德全会不会认为,这是胡英子对他长久以来所建立的威权发起的一次公开挑衅?
胡英子垂枪退弹,洪德全僵立于舞台,全场静默了足足十秒钟。
洪德全将头顶的高脚酒杯猛然摔碎在舞台上,爆发出一阵声嘶力竭的长笑:“哈!哈哈哈!我们的枪花小姐是多么的明智啊!她知道,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会误伤到她的堂·吉诃德--另一个威廉,他姓巴勒斯,垮派三剑客,《裸体午餐》,你们是不懂的!那个姓巴勒斯的威廉,开枪射击他老婆头上的苹果,非常不幸,一枪打死了他的老婆…。哈哈!为了避免这万分之一的失误,我们的枪花小姐选择了放弃。”
洪德全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犹如跑到终点的马拉松选手,他低头挥手:“枪花小姐累了,送她去休息吧!”
洪德全话音一落,董季平和“哥哥”立即一左一右地架住胡英子,胡英子相当配合,她其至没有忘记回头对全体假面莞尔一笑。
坐进大型绒野车的后座,胡英子没有拒绝董季平递给她的饮料,她认出那是三个月前从睹命赛场归来时递给她的同一种饮料,她知道,喝下后自己将沉人无梦的酣眠。
我现在最需要的是一觉睡到天亮。”胡英子默默呢喃,于是她大口喝下那瓶微苦的饮料。
董季平依然无法判断胡英子的真实身份。如果上级给他派来一个助手,一定会通过绝密渠道给予他明确的指示。当然,也可能她是来自其他省份或者其他部门。胡英子多少算个小名人,派这样的人来协助董季平,显然不是明智的选择。董季平越来越相信,胡英子根本没有任何背景。她就是走投无路,被罗洁诱拐到“醒狮庄园”,成为洪德全赌命的一枚棋子。
同时,董季平还有一种清晰的感觉--洪德全对自己产生了怀疑。这种感觉不是现在才产生的,而是始于一个月前,千塔国外长会见中国驻千塔国大使,中国大使提交了一份被诱拐到千塔国北部从事电诈的中国人名单。董季平透过绝密渠道向上级提交的,原本是“醒狮庄园”的部分员工名单,但最后送到上级手中的,却是洪德全的死敌金世珑掌控的“大龙总汇”的部分员工名单。
很显然,董季平提交的情报被掉包了!
一串冷汗从董季平的后颈沿着脊梁骨直抵他的尾椎。
这种已经被洪德全识破的感觉,在胡英子面对一碗“德胜桥”豆花米线黯然垂泪后的两小时内,达到了顶峰。
不错,董季平派人“双风塔”地段,斜对米线店的打字复印店,正是他的秘密联络点--在胡英子离开米线店后的五分钟内,拷贝了摘下口罩的胡英子的监控视频。这份视频备份将以既定的程序传送到上级手中,作为中国公民被诱拐至千塔国的证据之一。很快,洪德全的“雄狮小队”也拷贝了同样的视频,并且用枪指着米线店老板娘的脑门,得知在他们之前,已经摘下面具,放肆地命令所有假面可以用手机拍摄,这将表明,胡英子完全是自愿来到千塔国北部“淘金”,并且为洪德全嬴得了某种比赛,从而得到了他的赏识。这不仅不是诱拐,反而能成为某种“招商广告”。如果胡英子按照杜义山的剧本描述扣下扳机,洪德全头顶的高脚酒杯应声而碎,胡英子就真的成了堂。吉诃德忠实的桑丘。
在大型越野车的前灯照亮十四号别墅前的方砖小径之前,董季平至少想明白了两件事:其一,让胡英子公开露面,无疑是对胡英子出现在大木田的监控视频采取的反制措施;其二,自己的真实身份很可能已经暴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