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枫瑟的脸在阴影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是他眼中分明有痛,随手拈起一封信,摊开在手里细细看了,眉间蹙起一抹凄楚,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已是满目寒冰,他抖了抖手里的信纸,逼视着我道,“这些,你如何解释?”
我心中忽然腾起一丝不好的预感,我觉得我似乎又要失去他了,慌乱地摇头,语无伦次地说,“我不知道……这些信不是我写的,也不是苍惑写的……枫瑟,真的不是……”
可就在这时,我藏在身后的那封信却抖落下来,缓缓飘落在大殿里光洁如镜的地面上。他瞥一眼落在地上的信纸,痛楚又悲愤地看我一眼,“啪”一声把手中的信拍在桌上,拈起旁边的锦帕,说,“好一句‘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这分明就是你的字迹,还想推得干净吗?”
我忽然间明白了。我想起云昔送我这帕子时的神情,以及她靠着我妆台站着时背后的双手。
原来她是为了今天这一刻,才问我要字。她要的不是什么绣花的图样,她只是想要我的字迹。
原来在这后宫,真的没有姐妹之情可以相信。
可是她到底是我的亲妹妹。这一切,我不能对枫瑟说。
我抬头,哀哀地看着他,说,“枫瑟,这些信真的与我无关。你要怎样才肯相信我?”
枫瑟眼中亦有同样的悲哀,他忽然握住我的肩,剧烈地摇晃着,声音里似有比从前更深更痛的伤口,他说,“原来你在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心里想的人是他……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这句话你在信里也曾对他说过……沈晴儿,你这样残忍地对我,你要我如何相信你?”说着,枫瑟转身就走,我跌坐在地上,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只能不住地摇头,流着泪说,“不是这样的,枫瑟,你不要伤心,我……”
他背对着我的身影顿了顿,终是甩开了我,拂袖而去。
二十三。
也许是凌枫瑟刻意把这件事压了下来,外边的人都不知道我犯了“与人通奸”这样大的罪,只道我不如从前得宠了。梅香小筑昔日门庭若市,如今也没有完全被人遗忘,只是云昔再也没有来过。今日我如往常一样呆呆坐在窗前,小令忽然神神秘秘谴退了其他人,过来通报说,“主子,沈丞相求见。”
暮色笼罩下的梨花台。西侧是碧绿的莲花池,暗金的阳光将这里笼上一层浅浅的烟雾。
四下无人,我披着斗篷左顾右盼,才缓缓走了出去。爹爹虽然位极丞相,可到底只是臣子,出现在后宫终究不妥,我也不愿给他添麻烦。这时,只见沈丞相从一棵大树后走出来,四下看看,说,“微臣叩见晴美人。”
一怔,刚想阻止,可是转念一想,现在到底是在宫里,礼数做足了总是没坏处。于是讪讪地扬声说道,“沈丞相免礼。”顿了顿,压低了声音说,“爹爹找我所为何事?”
沈丞相有些沧桑地看了我一眼,道,“你的事情我听云昔说了,苍惑现在在京城,我想安排你们见一面,圆了你的心愿。”
我一愣,刚想说些什么,却只听沈丞相压低了声音又说,“云昔这孩子从小被我惯坏了。……算是为父求你,若是日后她有什么做错的地方,你可千万别与她计较。”
我又是一怔,满腔的话就憋在了胸口。是啊,对他而言,云昔才是他从小倾注疼爱养大的女儿,我虽然与他也有血缘,可是感情自是与云昔不同。如今,我还能再说什么呢?尽管云昔算计我,陷害我,可是她是我的亲妹妹,我还能再说什么呢?
半晌,我咬唇点点头,说,“好,我答应你。”
沈丞相脸上似有歉疚,也有一丝疼爱,说,“云昔说你闷闷不乐,一心想见苍惑一面。这一次,为父说什么也要帮你达成心愿。”
我一愣,忙摇头说,“我的心愿?不是的,爹爹……”他却已经转过身,指向树林的尽头,说,“你沿着这条小路往前走,会有人接应你。然后你就能见到苍惑了……”
我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可是却已经晚了,只听枫瑟的平静得近乎可怕的声音从半空传来,他说,“晴儿,你若想见苍惑,直接跟朕说就行了。”片刻间已经有宫廷侍卫上前擒住沈丞相,只听他冷冷的说道,“何必要烦劳沈丞相呢?”
我的心一沉,抬头只见凌枫瑟正端端坐在梨花台正中。身后站着零星随从,兰妃坐在他身边,看我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愉悦。云昔跪在地上,含泪说道,“皇上,我爹爹是被逼的,他怕晴美人会对我不利才会帮她见苍惑的……”
此时已有侍卫将我扣住,我仰头看着她,咬着牙道,“云昔,你为了扳倒我,连自己的父亲都不惜要利用吗?你那日失踪,我是如何担心地到处找你,原来你是配合兰妃一起做戏!”
云昔却哭着靠向我,啜泣着说,“姐姐,我也不想,可是我不能欺骗皇上啊……是你自己说的,只要苍惑能快乐安好,你也别无所求了。姐姐,你敢说这话不是你亲口所说的么?皇上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还要想着苍惑呢?”
我仰头看着她无辜而又清秀的脸,一行泪水滚滚而下。方才我刚答应了沈丞相,不会与云昔计较。更何况,现在这种情形,即使我要计较,又有人会相信我吗?
半晌,我低下头,不知该再以怎样的表情面对枫瑟,双腿一软,跪在地上说,“皇上,沈丞相的确是被逼的。求皇上念在君臣一场,不要与他计较吧。至于我……好吧,我都认了。”我低着头,眼泪汩汩地留出来,“那些信都是我写的,我与你在一起的时候,心里想的也是苍惑,我指望着他能来带我走,从此天涯海角再也不回来……要如何处置我,您下旨吧。”
凌枫瑟眼中闪过一簇悲凉的怒火,绝望而哀艳,他飞快看我一眼,沉沉底下头,生生将手里的茶杯捏成了碎末。
沈丞相诧异地看看云昔,又看看我,苍老的眼中蕴了一抹深深的歉疚,他回身面向凌枫瑟,拱手道,“皇上,您听老臣说,其实事情并非如此……”
“爹爹,我知道你念在晴儿与我姐妹一场,不忍心指责她。可是为了她欺君罔上,也不是忠臣所为啊!”云昔急忙打断他,眼角还挂着泪痕。
我看一眼沈丞相,凄然一笑,劝道,“是啊,沈丞相宅心仁厚,也不必为我辩解。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其实我真是个傻瓜啊。分明是穿越来的,又何必跟这里的人讲什么骨肉亲情?徒增牵绊罢了。
兰妃居高临下地看我一眼,扬扬手道,“既然晴美人已经认罪了,的确是多说无益。来人,把她压到永巷去。”
可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响在我身后,那样熟悉,又那样遥远,他说,“住手。凌枫瑟,我不许你这样对她。”说着,一双有力的手将我自后扶起,我回头,正对上苍惑轮廓深邃棱角分明的脸。他比前两年成熟了许多,唇边有浅浅的胡茬,他看着我,眼中有难以言说的暗涌,他说,“晴儿,我带你回西楚。”
苍惑拉着我转身,只见无数羽林卫将我们包围其中。好像过去的一切都在重演。我忽然恐慌,我甩开他的手,说,“苍惑,你快走。这件事与你无关。枫瑟他……枫瑟他待我很好。”苍惑的眼中有些气恼,捉住我的手说,“你为什么这么傻?你的事我都听说了,他根本就没有好好珍惜你。”
他回头遥遥看一眼端坐于梨花台的凌枫瑟,道,“我不敢来见她,是因为我怕会破坏她的幸福。可是原来,她跟着你,根本就没什么幸福可言。……你不是以为我跟晴儿之间有私情么?我告诉你,这些年来她从来没有写过信给我,此生如果我有机会,我也绝对不会把她让给你!”
枫瑟微微一怔,黑钻一样的双眸一闪,分明又动了杀机。我好怕过去的事情再重演一次,更怕苍惑会当众说出我们的身世,给我们的父母带来无尽的困扰,我挡在他身前说,“不要再说了!我跟枫瑟之间的问题根本就不在于真相到底如何!他不相信我!……他也没有一定要相信我的理由!”我顿了顿,压低了声音说,“这就是帝王之爱,你也看到了。倘若真相败露,你的父皇会如何对待我们的母亲?你这样激怒枫瑟,即便他知道你和我的关系,也未必会放你走!”我推了他一把,大声说,“苍惑,你走!不要再蹚这浑水,我嫁了他,便是他的人了,是生是死,听天由命吧!”
苍惑低头看我,眼中有苦涩的痛,摇着头唤我一声,“晴儿……”羽林卫已将他团团围在中央,他却还不肯走,我心中一急,上前抽出苍惑腰间的铮亮匕首,抵在颈前,流着泪问他,“你走不走?”
苍惑紧紧攥起拳,狠狠地别过头去,终于背对着一步一步走远。梨花台前一时寂静一片,羽林卫面面相觑,竟没有人去拦他。
我转过身面向凌枫瑟,说,“我再也不想体会上次被关进天牢时那种绝望的感觉。我只有一句话,信不信随便你。——我从来没有骗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