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白米饭端上来,周清融又不说话了,埋头苦干。
元煊看向周清融,温和道,“你下山出世,如今跟着我,说难听点,那就是逆党。”
周清融刚低头嚼嚼嚼,刚想要说话,就听得元煊依旧是那闲话一般的和煦音调,“我先前写信唤你来的时候,也曾犹豫过,别叫你们出世之人白白送了性命。”
“我嘴笨,但不论卦象好坏,我总会来的。”周清融忙含混喊道,“我一日是殿下门下之人,终身都是门下之人,如今眼看着水深火热,乱世将至,殿下不叫我,我也要下山的。”
“当日殿下提早遣散门人,叫我们不必跟着您蹚刀山火海,师傅就说,不论如何,您有明君之风。”
周清融匆匆将饭咽下,“从前我以为,殿下对我们师徒二人宽容,是因为礼贤下士,后来才知道,原来您是女子。”
周清融的师父亦是女子,自幼研读《黄庭经》和《上清大洞真经》,精通药理与针灸之法,一心想要学习祖师魏夫人潜心道法,悬壶济世,谁知却没有祖师那般好运,嫁人后还有一众真人亲临点化真经。[注1]
唯一一点共同就是她们都被父母强行嫁了出去,婚后师傅繁重家事拖累,修不得清净道法,还因为生不出孩子,在冬日义诊时被婆家当街刁难,最后太子知晓了她在民间的义举,发话许了离婚,并请入宫中为太后诊治。
周清融就是那时候拜了罗夫人为师的。
说拜师也不准确,是因为赋税太重,家里人养不起她这张嘴,想要将她卖出去,罗夫人路过,见她眉眼灵透,还会采草药,便收做了徒弟。
后来,她们连夜出京隐居,隔了许久才听闻太子被废的消息。
那时候她才明白,年少的太子为什么非得冒着被世人指责的风险,去救一个无足轻重的道士于后宅的水火。
因为她是女子,女子天然有着共感力与同理心。
周清融认真看着元煊,“殿下书信中说,您想要让女子的价值不止在操持家事,绵延后嗣上,所以我来了。”
“便是这条路千难万难,我亦要跟着殿下走。”
“逆党又如何,从我们女子想要独自立身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是这世俗的逆党了,所以我不怕。”
“更何况,”周清融倏然正襟危坐,在一片烟火气前,眉目清净沉凝,两腮尚带稚气,语气却有了仙人风范,“分明是这世道不对。”
“只是,清融还有一问,殿下召我前来,只是为了我能炼制火药吗?可我还是个道士,听闻殿下如今虔心礼佛,礼拜不辍,您还能听进去道经吗?”
此话一出,崔松萝只觉得屋内的气氛陡然僵持起来,油汪汪的饭菜上也因谈话的凝滞而多了油膜。
世上哪有只靠恩德便毫无理由地投靠,每个人都有自已的思想,每个人也都有想要借势达成的目的。
士为知已者死,周清融平日里与她嘻嘻哈哈,谈起正事来自然也有自已的使命和立场。
“不知殿下是否还记得,太平经中说道,天地之道,乃一阴一阳,各出半力,合为一,乃后共成一。今天下失道,多贱女子……”
她眉目庄重,语调清悦。
元煊垂眸,淡然接话,“令使女子少于男,故使阴气绝,不与天地法相应。”
周清融眼神一亮,“天道法,孤阳无双,致枯,令天不时雨。女者应地,独见贱,天下共贱其真母,贼害杀地气,令使地气绝也不生,地大怒不悦!”[注2]
“灾害益多,使王治不得平。”
“……使王治不得平。”
元煊和周清融的声音同时停止,她微微一笑,“某不敢忘。”
“那清融愿追随殿下,此生无悔。”
周清融是个极为敞亮的人,她修道明心,哪怕最初是为了求一口饱饭,如今也是为了让天下人都吃一口饱饭,女婴不被第一个抛弃,士为知已者死,她亦然。
元煊也将自已腹中的计划和盘托出,“我来,也是要和你讲这件事,我有意在京外立道观,不必香火鼎盛,只为济贫救困,今岁大旱,又有酷寒,王治不平,百姓不安,求医问药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