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着问:“请说说禹绣晨的事,你什么时候去见了她?”
“我跟她有段时间没联系了,她又是个心思很细的人,直接询问她一年前失恋的事,既不礼貌,又容易引起她的怀疑,必须循序渐进。”叶秋薇说,“当晚,我在网上联系了她,闲聊不久,就装作无意地提起了C大校庆的事。她告诉我,文学院第二天会举办一场书画展展,她是组织者,邀请我前去参观。”
我问:“这在你的预料之内么?”
“是。”叶秋薇说,“她深爱传统文化,尤其热爱书法,高中时就在校内组织过书法展,学校正门上还贴过她书写的对联。C大校庆这么隆重的活动,她肯定会做点什么的。”
我点点头:“是个接触的好机会,请继续。”
“我第二天去了个大早。”叶秋薇继续讲述,“帮她整理展品、布置现场,经过一上午的相处,我们开始像高中时期一样无话不谈。临近中午,她请我到家里吃饭。她从小就会做饭,厨艺非常好。席间,我一直盛赞她做的手艺,最后用开玩笑的语气说,也不知道将来哪个男人会有福气享受你的手艺,我要是个男人,抛弃妻子也得把你娶回家。她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叹了口气说,我这辈子都不打算结婚了。在此前的联系中,她多多少少跟我说过一些自己恋爱以及失恋的事,只是没跟我说过交往对象的详情。见她想要掉泪,我赶紧摸摸她的头,问,都一年多了,还是难受么?她瞬间流下眼泪,坐到沙发上哭了起来,我安慰许久,她的情绪才有所好转。”
我想象着当时的情景,随口说:“她的感情很脆弱。”
“脆弱是一方面,主要还是思想比较保守。”叶秋薇说,“她生在传统文化浓厚的家庭,受长辈们影响,从小就对文学典故中的美好爱情充满向往,高中时期,也不止一次地表达过在爱情中‘从一而终’的愿望。这样的女人,在接受了一个男人后,必然是死心塌地、十头牛都拉不走的,刘智普的抛弃自然让她伤透了心。”
我深吸了一口气。
叶秋薇顿了顿,继续回忆:“情绪稳定后,我们自然说起了男人和爱情。她知道我丈夫的事,所以对我也是满怀同情。她是个善良、柔弱的人,你一定有过这样的体会:当一个善良的人对他人深感同情却又无力相助时,往往会向对方讲述自己的不幸。”
“所谓同病相怜。”我说,“人们通过讲述自己的不幸,希望对方获得心理平衡,从而达到安慰的效果。”
“不。”叶秋薇说,“人是自私的,任何思想与行为都是从自身出发,绝不可能纯粹为了他人。以同情为例,人们对他人感到同情时,之所以会讲述自己的不幸,是为了让潜意识通过自身的不幸产生自我同情,从而转移或弱化对于他人的同情。再善良的同情,归根到底也只是为了寻求心理舒适,是自私的心理活动。你所说的,只是这种自私被意识美化后的自我欺骗罢了。”
我无言以对。也许叶秋薇说得对,任何心理活动都是自私的:父母为了子女献出生命,从生物心理学的角度来说,也只是为了让生命和族群更好地延续。热心帮助他人,归根结底是为了追寻由此而来的自我满足感。心理是属于个体的,只为个体服务,所以站在心理的角度,人的任何行为无疑都是自私的。
我胡思乱想了一阵,定了定神说:“请继续。”
“为了让禹绣晨讲述自己的不幸,我首先说了自己。”叶秋薇说,“我讲述了我和我丈夫从相识相恋、到遭遇连番不幸的种种细节,声泪俱下。禹绣晨紧紧抱着我,等我说完,就主动说起了自己和刘智普的恋情。”
我坐直身子,拿起笔,准备随时记录。
“禹绣晨虽然温婉保守,心性却是很高。”叶秋薇继续讲述,“从学生时代起,她身边一直都不乏追求者。但她向往才子佳人的理想主义爱情,男人再优秀,只要沾点俗气,她都完全看不进眼里。因此,她直到30岁都没有真正地谈过恋爱。时间长了,在现实和压力的影响下,她偶尔也会冒出过随便找个男人过日子的念头,正是因为心态的微妙变化,她开始试着参加曾经不屑一顾的相亲、联谊活动。她和刘智普,就是在学校组织的一次联谊中认识的。在自我介绍环节,刘智普就深深吸引了她,用她的话说,‘他看上去干净、简单,说话带有单纯的理想主义,很符合书生的气质与形象’。她悄悄向同事问起刘智普的身份,得知刘智普是化工学院的学术天才后,她对他的好感倍增。后来,刘智普主动找到她,表示对她的印象很好,要了她的电话号码。同事提醒她,说刘智普在感情上名声不太好,之前交往过很多女朋友,她却认为,‘理想主义者确实容易受到世俗的质疑。’”
我不禁叹了口气:“人的心理太过复杂,缘分也因此太过奇妙,说不清楚。”
叶秋薇用异样的神色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继续讲述:“不久,刘智普就约她单独见了面。就像跟我独处时一样,刘智普在她面前表现出了明显的焦虑,她见惯了巧舌如簧或是一本正经的男人,反倒把刘智普的焦虑当做‘不俗’。第一次会面,刘智普带她去了一家中餐馆,席间,她对厨师的手艺做了诸多点评,并承诺有时间让刘智普尝尝她的手艺。就这样,相识不到半个月,刘智普就应邀去了她的家中。当时,尝过她做的菜后,刘智普说了一句直接而大胆的话:禹老师,我想一辈子都跟你在一起。”
我停住手中的笔:“厨艺,带给他祖母般感受的,难道是禹绣晨的厨艺?他交往过的其他女老师也都很会做饭么?”
“不。”叶秋薇说,“方自立在跟我描述姜心月时,说过她‘连菜都不认识几种’,况且,刘智普和付盼春交往时,每天中午都是在学校餐厅吃饭的。祖母带给他的感受,应该和厨艺没有直接关系。”
我点点头:“确实,请继续。”
“她说了很多和刘智普在一起时的细节。”叶秋薇想了想说,“刘智普为她写诗啊,她为刘智普亲手绣鞋垫啊,等等。我聆听、分析了很久,也没能从细节中总结出有价值的东西。后来,她自然又说到了分手。提起分手的事,她脸上除了悲伤,还有着难解的困惑。她告诉我,刘智普的分手没有明显理由,就是突然说不想在一起了。我引导她回忆了分手前后的种种细节,她说,正式分手前不久,刘智普对她就有些疏远了,还莫名其妙地跟她生了闷气。她印象最深的是08年的平安夜,刘智普和她约好一起过。她当时严重感冒,但还是打起精神给刘智普准备了丰盛的晚餐。刘智普去的时候高高兴兴,但吃了没几口饭,就开始闷闷不乐,吃到一半就板起了脸,饭后,没说几句话就找借口走了。那次事件,是刘智普疏远的开始,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刘智普基本没再去过她家,一个星期后正式提出分手。禹绣晨当时已经做好了跟刘智普共度一生的准备,突然起来、莫名其妙的分手让她无比伤心。她纠缠了刘智普半个多月,后来试图割腕自杀,所幸她不懂医学,割的位置不对,被及时抢救了过来。”
我拿笔在本子上轻轻敲打,完全没有头绪。刘智普的分手确实毫无理由。
“疏远从平安夜开始,刘智普进门时还很高兴——”我摸着下巴分析说,“转变的契机,应该就在当晚的餐桌上。”
“对。”叶秋薇说,“但这毕竟是禹绣晨的伤心事,我也不好追问得过细。我只是问她,平安夜那晚,她对刘智普的言行是否和平时有较大不同。她肯定地说,除了严重感冒、精神不佳之外,和平日里没有任何不同。我突然有种直觉:刘智普态度的突然转变,或许和交往对象精神状态的变化有关。”
“精神状态?”
叶秋薇端起杯子,晃了几下,沉思后说道:“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付盼春。据方自立说,刘智普跟她分手前不久,她因为怀孕请了一周的假。女人怀孕初期,精神状态也会发生较大的变化,这是禹绣晨、付盼春与刘智普分手前最明显的共同点。”
“精神状态——”我又重复了一遍,“难道刘智普选择分手的原因,就是交往对方精神不佳?感冒时精神差,这是再正常不过的现象啊。再说了,精神状态是可以恢复的……”
“所以——”叶秋薇打断我,“刘智普选择分手的原因,一定不是因为对方的精神状态本身,而是受精神状态影响所做出的某些异于平日的言行。”
我连连点头,一阵恍然。确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心路历程与心理特征,A眼中毫无意义的言行,对B而言却可能是象征着某种重大意义,甚至影响B对A的看法与态度。刘智普的心理状况如此复杂,的确有可能对一些无意义言行做出过激反应。大学女老师和行政人员工作环境相似,在精神不佳的状态下,也确实有可能做出某些一致的言行。找到这样的言行,总结出刘智普“莫名其妙”分手的心理原因,就能弄清楚他渴望从女人身上得到的东西,进而对其心理进行掌控。
我看着叶秋薇:“究竟是什么样的言行?”
叶秋薇抿了口水,晃了晃手中的杯子,说出两个让我一头雾水的字:“喂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