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瞬,她觉得她看到了一只河蚌,有着精致花纹的外壳坚硬锋利,里面却柔软得不堪一击。
安琪停下来,在月亮洞门口站了一会儿,才给陈惠梅发过去一个短信,告诉她不用担心,她已经找到他了。然后她走过去,在长椅的另一端坐下来。
脚踩在落叶上发出的悉悉窣窣声,让郑东耘回过头来,但他只看了安琪一眼,并没有说话,依然转过头,两手插在风衣口袋里,默默看着前方。
他们安静地坐在一片幽暗中。带着寒意的秋风吹过,手掌一样的枯叶从树上坠落下来,在空中旋转翩飞,落在脚边的小路上。安琪把树叶捡起来,一点点抚摸上面的纹路。
仿佛坐了很久后,她打开包,在里面掏摸了好一会儿,摸出一包烟来,不知是多久以前的,里面居然还有两根,她递给长椅那端的人,说:“给个面子,抽根烟吧。”
郑东耘的脸色看起来无波无澜,只是隐约可见鼻尖微红。他回头看了看烟,平静地说:“我不抽这个牌子。”
安琪收回手,说:“你抽什么牌子?我去买。”
郑东耘看看她,突然说:“我饿了,想吃手擀面。”
安琪想起附近有家兰州拉面馆,以前陈跃然在这里住院时,她曾光顾过两次,便说:“我知道有家面馆,味道还不错,走,我们吃饭去。”
郑东耘于是起身跟着安琪走了。他们默默走到那家兰州拉面馆,安琪点了一碗拉面,担心不够吃,又要了颗卤蛋。
牛肉面端上来之后,郑东耘尝了一口就抱怨:“你对‘不错’的标准定得真低。”但还是认认真真地把面吃完了,还把安琪剥出来的卤蛋也吃了。
上次吃饭她没留心,这次注意看,就发现郑东耘吃面条时姿势很从容,显示出良好的家教,生生把个灰扑扑的拉面馆衬出几份高级会所的贵气来。
安琪想,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老太太,教出来的孩子是什么样的长大后才会变成这样?
等郑东耘吃完,安琪从包里抽出纸巾递给郑东耘,两人站起身走了出来。
到了晚上,医院这一带的路比较冷清,他们并肩走在人行道上,不时从高大的法国梧桐上飘落下几片树叶,走了一段路,安琪忽然说:“跟我说说吧,你外婆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是做什么的?她是怎么把你教成一个这么有出息的、还很正派善良的年轻人的?”
郑东耘手抄在风衣口袋里,缓缓往前走,过了片刻才回答:“很坚强,很厉害的老太太,以前是位小学老师,脾气却不太好,看别人做得不对时会骂人。”
安琪专注地看着他,等他往下说。
“我母亲去世后,有段时间我挺混蛋的,逃学,整天躲进网吧里打游戏,或到河滩边去发呆。她就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去找我,求我回家。现在想起来,都不象是她那么要面子的一个人会干的事。”他顿了顿,语气平静地说:“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了,拿棍子揍了我一顿,胳膊都被她打成骨裂了。在医院里躺着时,她说,我不对你狠,全世界就会对你狠。与其等到那时候,不如现在打死你好了。”
安琪震惊,实在难以想象外表孤傲的郑东耘,会被一位老太太打折胳膊躺进医院。
郑东耘转头看前方,“那年我们筹备办公司时,我每天忙到很晚才能回去,不管多晚她都会等我,一回家就给我做一碗手擀面,搁上芝麻油和小葱,很香很香。那时候,我晚上一个人踩着积雪回家,走到楼下,看到窗口流泄出的灯光,想到等我的人和热气腾腾的面,觉得自己很幸运。”
两人沉默着走了一会儿,安琪问:“老太太什么时候中风的?”
“两年前的夏天,她在路上走得好好的,突然摔倒在地上了,送到医院抢救,”郑东耘停了一会儿,问安琪,“你知道花园里那棵古柏有多少分杈吗?”
看安琪摇头,郑东耘继续道:“超过二十厘米的分杈有四个,十到二十厘米的枝干有28个,五到十厘米的树枝有169根,两到五厘米的树枝有797个,太细的没数。……当然这是两年多以前的数据了。”
安琪瞠目结舌地望着他,等他往下说。
“一共是998根,加上树干就是999,我当时还在想,多难得多吉利的数字,老太太一定能挺过手术,她非挺过来不可。”
他忽然停下来,顿住了。
那个会在他犯错时打他、会做好面条等他的人,确实挺过了手术,可再也没有醒过来。
现在,他连在小花园里惶恐不安、心神不定地数树杈的机会都没有了。
安琪犹豫了一下,终于伸出手,抱住了他。
郑东耘轻轻靠着她,一动也不动。但是因为在流泪,呼吸声变得很重,在沉寂的秋夜里清晰可闻。
他们抱着站了很久。后来郑东耘松开手,表情恢复平静,就好象刚才的事并未发生过一样。只是再看安琪时有点局促。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时,安琪说:“有个人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在我奶奶去世时,我曾拿它来自勉过。他说,人生是一辆开往坟墓的列车,会经过很多站台,会遇到很多人。没有人能自始至终陪你走完。当陪你的人要下车时,就算再不舍,也要心存感激,好好和他挥手道别。”
郑东耘沉默了一会儿问:“谁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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