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对要不要自杀以及什么阶段应该自杀,保罗、赛尔波和拉许欧克已经讨论过许多次。
三人的病情处于不同阶段,赛尔波的身体机能还算得上正常,保罗和拉许欧克已经在不同医院转诊过许多次。他们一致同意,目前的日子都还算过得去。但一想到下一步,三人都感到一阵心寒。
这就是现况。
一接到自己染病的通知,大家通常都觉得:完了,死定了!
假如度过了最初的发病危机,或是身体机能尚称正常,生活就能继续下去。这时大家可能会想:我还活得好好的,不错嘛。但只要被通知必须开始用药,那就真的玩完了——终于到了这么一天,医生们异口同声地表示,您的身体机能正在逐步下滑,必须再度面对这个残酷的选择:应该现在就自尽,还是要再拖一下,观望一下?
不知不觉间,大家会把做出关键决定的时间点一再往后延。一开始会想:等到接到诊断书,确定感染艾滋病以后再自尽。
然后,想法会一变再变:不,等到我被推进隔离病房,就自我了断,结束这一切!
针对“有尊严的生活”,其定义也是经常飘忽不确定。随着情况恶化,苦痛难当,面对肉体的折磨、外界的羞辱,大家对生活的要求也会变得越来越低。不只是个例,而是一大群人都有这种倾向,简直令人感到不可思议。这样的生活真的还有尊严吗?
对许多男同性恋者来说,外表这种肤浅的东西可是至关重要。当他们变得骨瘦如柴,脸上长出卡波西氏肉瘤,看起来一脸病容,这时已经没什么好活的了。当疾病的迹象再也无从隐瞒,当耻辱已经清清楚楚长在脸上……
然而,不管怎么说,仍然有许多人还在坚持。他们开始将生命拆解成小小的片段。
如果我还能撑到夏天……
如果我能撑到下一个生日……
不,我先想办法撑过这星期,下星期再观察看看……
这种心理就像围城的情节一样,大家等待的,无非就是最后的解放,等待援军的到来。大家朝思暮想的,无非就是新解药的发明。
针对新解药的各种说法,也始终混沌不明。
《今日新闻》在1984年3月提出警告:未来一年内,一种全新的艾滋病毒会在瑞典造成大流行。《劳工报》则残忍地极尽嘲讽之能事,像吹奏小号一般,发出这样的标题:艾滋病,就是我们这个年代对娘炮的天谴。解药?抱歉,没有解药。
然而,短短数周后,1984年4月24日,《快捷报》就刊出下列标题的报道——艾滋病大揭秘:两年内发现新疫苗。
怎么想都不可能在两年内就研发出疫苗,但是这种标题给人希望,活下去的希望。
“已经发现HTLV-III型病毒。”
“既然会出现这种病毒,人体就应该会自然产生某种抗体。”
一家德国私人诊所派代表来到斯德哥尔摩,为HIV呈阳性反应患者举办讲座。现场座无虚席。德国人用图表和投影片向大家解释,宣称他们可以通过改变病患的血液性质,减轻病情,甚至治愈患者。
所有患者都乐意相信这一招真的会奏效。总算有办法能够减轻、治愈这种恶疾,将病毒连根拔除了。
设想一下:一个面对无止境的苦难、无依无助的人,每一声保证能够带来救赎的呼喊,他都会留神倾听。
我们能怪他吗?
哪怕只是水面上的一小根稻草,都要拼命抓住!
就像这项“显影剂计划”一样。
只要把柯达相机公司生产的显影剂涂在身上,身体就会启动某种过敏反应,进一步激活人体部分免疫系统。
之后,大家聊到这件事,都忍不住哈哈大笑:瞧瞧那些娘炮,听到这种风声顿时变得歇斯底里,争相购买柯达的相片显影剂。
有位男士,他是由HIV阳性男性患者所组成的全国性社团“阳性集团”的会员。有那么一次,他就在会议中起身发言,抗议道:由于他在皮肤上涂显影剂,导致皮肤过敏、发炎,害他都不能再上健身房了!
阳性集团的集会地点位于沃尔马街地势最高处。每年,该集团都会在那里办几次派对,每场派对都一票难求。
派对本身倒没有什么让人觉得新鲜刺激的,不过嘛,能够参加这种派对,找找乐子,寻得理想的一夜情对象,还是挺惬意的。
假如你提起自己的疾病状态,恐怕就没人要你了。就是因为这样,这种社交场合才好玩,才有存在意义——能够卸下伪装,“袒裎相见”,是多么美好的事!
就像保罗常讲的,派对上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有:“都是些烂醉如泥的同性恋艾滋病老头,大家坐在那里哀号:‘哎呀,这里怎么都没有年轻人!’”
一如往常,拉许欧克和赛尔波高声嘲笑着保罗。
他的病情已经恶化过几次,情况实在不乐观。不过他好像拥有无限精力,只要病况稍微好转,只要他又能够站起来,他就摇身变回那位大家熟悉的小娘娘腔,恣肆卖弄,取悦着所有人。
但这一次,他因为高烧不退,已经在南区医院连躺了六星期之久,没人相信他还能挺过这一遭。结果呢?他现在还不是好好地站在这儿,高声嘲笑其他染患艾滋病的男同性恋。
“啧,你说我这样还不够酷吗?”他边说边朝天翻了个白眼,又点燃一根香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