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两人自沈佑去世后的第一次见面,沈佑战死的消息传入帝都时,燕同律不便出宫,只得命人送去了沈月明最爱吃的弗章鱼,聊表慰藉。
沈月明看着这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人,想起这段时间的种百般不易,不由悲从中来,竟“哇”的一声,扑到他怀中大声地哭了起来。
自从爷爷去世后,她的心里就像是燃起了一团熊熊烈火,焚烧着她的五脏六腑,烧干了她的骨髓,烧穿了她的皮骨,每时每刻都在刺骨剜心地疼痛着。可是偏偏又哭不出来,喊不出来。想要放声大哭的时候,空洞干涩的眼睛里却偏偏挤不出半滴泪水,所有的苦楚都只能深深地埋在心中,找不到宣泄口,几乎就要被活活闷死了。
燕同律小心翼翼地环住她的腰身,轻轻地拍着后背,阿月自幼好强,半分不肯让他,这次是真的伤心了。夜晚的风轻轻拂过,衣袖翻飞,发丝轻舞,朱红色的皇子服簇拥着银色的战甲,这是一场令人感慨万千的重逢……。
沈月明的哭泣声越来越小,渐行渐止,而后归于平静。
看着燕同律被蹂躏得不成样子的袖口,她自动忽略掉的,某人肩膀上亮晶晶的可疑物质,沈月明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了自己的肥爪,嗫嚅地说道:“殿下,我不是有意的……”,说完还在空中划拉了几下。
燕同律反手拍拍她的头顶,说道:“托你的福,本王的这件衣衫怕是不用穿了”,沈月明闻言,“啊”了一声,脸上红云更甚,燕同律笑着说:“离京之时,父皇已亲口允诺,待劳军归来,便正式册封我为太子,这身亲王服制的衣服可不就不用穿了么?”。
沈月明闻言,眼里闪过喜色,欢声说道:“那就提前恭贺殿下晋封之喜了”,话音未落,又听见燕同律说道:“不过,这次能否成功晋封,还要看沈大元帅能否一鼓作气击败北陵,收复寒江关”,他敛服一礼,道:“有劳沈帅了”。
心中大窘,沈月明低声说道:“殿下又寻我开心”,燕同律见她恢复了往日的精神,略感宽慰,他的功名,他的权位,当然是他自己去争取,只希望阿月这一生能够平安喜乐罢了。
远处的晚风徐徐而来,四处静溢无声,过了良久,沈月明幽幽地说道:“幼时上家学,先生讲到‘命如草芥’一词,说起乱世之中,天下黎民,百姓苍生如同野草一般,任人践踏,由人宰割。所幸我们生在盛世,国泰民安,天下富足,可享一世安稳。可是如今,我才发现,原来处处都是乱世,安宁并不长久”。
说到这里,她的眼角微泛银光,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块山地,说道:“殿下你看,那里埋葬的,就是这次战争而牺牲的将士,他们的尸身大都残缺不全,还有很多人永远沉在了这冰冷的栾梁河底,连尸身都寻不回。战事胶着吃紧,战场打扫得也很匆忙,他们便被这样层层叠叠地堆积在一起,一抔黄土就地掩埋,甚至没办法为每一位英烈立坟刻碑,他们的生命在这里,被永远地终结了。他们的后人甚至都找不到可以祭拜的地方,人命真的连一根草都不如。那些身处庙堂之高的人,嘴里说的盛世安稳,却不知是多少人的鲜血凝结成的”。
燕同律闻言,静默无语,他出身皇族,自幼被服侍惯了,虽说将士可敬,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兵莫非王臣,他开口说道:“阿月,他们都是我大显最可敬的将士,战事一起,牺牲自然在所难免。他们是军人,保家卫国本是天职所在,他们守护的人之中,亦有他们亲近之人。这般结局虽然惨烈,但也算是死得其所,当无怨言,就算时光流逝,亦能为后辈所铭记,战场便是他们登上荣耀殿堂的必经之路”。
他平静地看着她,神情愈发严肃,“阿月,眼下并不是悲春伤秋的时候,寒江关还在北陵手中,父皇这次命我前来,就是冲着寒江关来的,若不能一举收复失地,恐怕这次战争的功勋就会被抹杀,而这些长眠于此的英烈们恐怕也无法得到应有的抚恤”。
顿了一顿,燕同律沉声继续说道:“大战在即,你是三军统帅,数万将士的生命尽握你手,当以雷霆之势,天威之怒,收复我大显国土,此为天道”。
远处的天边刚吐了一抹白,沈月明换上一身便装,悄然走出账外,她身穿一袭玄黑色的外袍,左右袖口缀上金线编织的云海纹,腰间戴了一个天青色的流苏吊坠,一头乌发高高束起,显得格外干练挺拔。
燕朝歌斜靠在帐门外,笑得一脸鸡贼,昨日沈月明便命人告知他,今日要外出查探,这绝对是个难得的好机会,能够有时间与她单独相处。
萧简静静地站在不远处,一袭白袍,像极了一幅淡淡的山水画,沈月明对燕朝歌视而不见,直接绕过他向萧简走去,道,“阿简,我们对寒江关的情况一无所知,北境气候寒冷恶劣,将士们的衣物单薄,粮草消耗甚巨,眼下物资供应不足,咱们必须速战速决,战事拖得越久,对我军就越不利。所以我想亲自去趟寒江关”。
“我已派人就近沿途采买过冬衣物,前几日还紧急调拨了凉州卫的粮草物资来援,暂时勉强能缓解部分缺口,但绝非长久之计。阿月,你此去寒江关一定要小心,北陵吃了这么大的亏,绝不会善罢甘休的”,萧简郑重地说道。
沈月明闻言,点点头,说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如今他们大败而归,正是休整之期,绝对想不到我会亲自前去查探”。
作为未来的储君,皇族之体,自是不可涉险,燕同律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万事小心”,转过头来,冲着燕朝歌说道:“好生照看她”,后者笑着应下。
碧鸢的易容术已是登峰造极,素手翻转,描线画眉,不多时,燕朝歌便摇身一变,成了一个虎背熊腰,满脸络腮胡子的皮毛商人。而沈月明则变成了清秀文气的账房先生,她身材修长,自幼穿惯男装,举手投足之间,毫无破绽。小黎把头发往后一扎,活脱脱的就是一个小书童,账房先生的。
天寒路滑,滴水成冰,几人疾步快行,不到中午,便到了寒江关的地界。越往前走,盘查越严,竟有守军公然伸手索要钱财,所幸小黎早有准备,眼色灵活地上下打点,一路上倒也顺利,当晚来到一座小镇,寻了个旅店,各自歇下不提。
次日清晨,众人抵达寒江关,斑驳的城门昭示着之前的数场恶战,以及一代战神的陨落。因元天华奉行怀柔政策,并不阻止寒江关百姓的生活往来和民生供给,故而只要提供加盖了官印的通行证,普通老百姓和一些商人是可以自由进出寒江关的。
沈月明等人早已备好通行证,再加上小黎的银钱打点,入城十分顺利。大家尽量隐藏行踪,在城中西北角,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客栈安顿下来,沈月明说道:“燕朝歌,你先带两个亲卫在城里打探消息,我和小黎去城外走走”。
城中敌军较多,比较危险,城外反而安全不少,燕朝歌举双手赞成,只是有些不放心地叮嘱道:“小心行事,记得带上信号弹”,沈月明点头答应。
话分两头说,走在清冷的街道上,好不容易才遇见一个路人,燕朝歌便上前问道:“敢问小哥,这城里最大的花楼在哪里?”,那人见他脸上堆满了猥琐的笑容,心中不由一阵恶寒,“这位老兄,现下这城中,除了北陵兵,连会喘气儿的都没有几个了,哪里还有花楼?你这个外乡人,趁巡逻兵还没上街,赶快走吧,不然有你受的”,说完便转身就走。
一把拉住他,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燕朝歌嬉笑道:“就是因为城中兵荒马乱的,心中烦闷,才需要宣泄一下嘛。所谓天也倒,地也倒,青楼头牌永不倒,快跟爷说说,这锭银子便归你了”。
那人眼里闪过一丝贪婪,讪笑道:“还是爷厉害,这城中还真有一间尚未关门的青楼,这满城百姓逃的逃,跑的跑,人都少了一大半,就只剩下这莺歌楼了。不过那里可是专供高阶将官取乐的,花费高得吓死人,寻常人可不敢去那儿”。
说到这里,他露出有些痴迷的目光,“这莺歌楼里,最出名的,自然是莺歌姑娘,那身段,那腰身,那小手……,我曾远远看过一眼,啧啧啧”,燕朝歌闻言,哈哈大笑,将手中银子一抛,问明方向,大步离去。
朱红色的火漆,银黄色的框条,古铜色的扣环,莺歌楼坐落在城东南角,五层小楼,鲜红色的灯笼挂满每个角落,长长的幔帐从高处垂落下来,四处弥漫着绯糜奢华,醉生梦死的气息。
天色尚早,莺歌楼只开半扇门,姑娘们还在休息,浓墨重彩,夜舞笙歌,耳鬓厮磨,只有在黑暗的深夜里,才格外地充满诱惑力。
“唰”的一声,一沓厚厚的银票伸了进来,原本打算逐客的老鸨立刻换了一张笑脸,昨夜陪着北陵的大官们刚刚操劳了一夜,天刚亮的时候,他们才舍得离开,正想回屋补个美容觉,便遇上了眼前的这位,送上门的生意岂有不做之理?
想到这里,满头珠翠的老鸨眼珠一转,欢天喜地地迎了上来,一双精明的势利眼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了一遍,贵重的水貂毛大氅,腰悬硕大的西略暖玉,十个手指头都戴着翠绿欲滴的翡翠扳指,绝对是个很有钱的大金主,老鸨的脸上笑成了一朵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