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将要日落,刘协归程并不赶时间,且要趁着白日沿途察看民情,因此便令安营扎寨,在山脚下暂歇。这趟出行,总负责皇帝安全的乃是伏德、淳于阳二人。两人领命而去,先起一座大帐供皇帝歇息,余者再有条不紊安排下去。
夜色初至,大帐前生起熊熊篝火,众人烤肉为食。
这一趟出行,两月之间,众扈从与皇帝朝夕相处,都是少年人,因见皇帝脾气温和,言谈亲切,便在心中觉得亲近,此时围坐在火旁,也都敢说敢笑了。
眼见这一趟巡视潼关无惊无险,即将平安回长安,众人心中也都松快了,因此一时间氛围极好。
只淳于阳忠于职守,仍领值勤人员在外围巡逻护卫;伏德则与赵泰等人守在内侧。
刘协笑指杨修道:“都夸你学问渊博,既然就在黄河边,你便将咏诵黄河的佳句都诵来。在座列为都是见证,少了一首,给他们指出来,可就坠了德祖你的美名。”众羽林郎都鼓噪叫好,这一拨新入宫的羽林郎,原也是各地名家大族的子弟,颇有学识,便如孙权一般,不可小觑的。
刘协又解了随身的佩剑抛给杨修,要他舞剑助兴。
杨修凌空接剑,毫不怯场,笑道:“谨遵圣命。”
只见他长身玉立,撩袍分步,月下舞剑,口中曼声吟诵道:“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方命厥后,奄有九有……”
却是一首宋君祭祀商代先祖的《商颂·玄鸟》篇。
如今杨修于御前吟来,借宋君歌颂商受天命而治国,来赞皇帝继汉室之正统,那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左右羽林郎便有人笑道:“选得好诗,只是与黄河何干?”
杨修微微一笑,提剑转身,回首亮相,从容续道:“……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四海来假,来假祁祁。景员维河,殷受命咸宜,百禄是何。”
这一首诗的结尾,乃是写商时盛世,国土千里,粮食满库,百姓都得以安居乐业。国土直抵四海,四方诸侯都来朝拜。黄河以为封疆,天命授予殷商,足矣享受一切吉祥。
这大约便是为人君者,所最希望的治世了。
众人听到果然有“河”字,便知是黄河。
伏德笑道:“给德祖躲过去了!”
有了这样一首称颂明君盛世的赞歌在前,底下杨修便不再避忌,一首接一首,将什么“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新台有洒,河水浼浼”,“岂其食鱼,必河之鲤”接连吟诵出来。
自夏商而今,黄河一直是国家经济中心地区的重要之所,为历代文人墨客吟诵不休。杨修本就博学,此时只从《诗经》中信手拈来,便已吐出七八首佳作,手中剑舞不停,从容潇洒,当真是贵公子风采,卓尔不群。
众人在旁观看,见此既拜服于其学识,又心折于其风采。
孙权也渐渐看得入神,见杨修折剑亮相,忽然心中恍惚,仿佛从他面上看到了一位故人,不禁“噫”了一声。
他就坐在皇帝身旁,这一声虽低,却也被听到了。
刘协低声笑道:“怎么,孙权你也要上去比试一番?”
孙权笑道:“舞剑臣也会,只是舞不来杨郎中这样好看。吟诗臣也能,只是急切间腹中只能搜出两三首来。”他与皇帝亲近,又年轻不藏心事,见皇帝挑眉仍有问询之意,便将方才所想说了。
刘协道:“哦?东南一隅,竟然有人风采不输于德祖?那是何人?”
孙权笑道:“此人与臣的兄长乃是总角之交,两家乃是通家之好,为给臣母贺寿,家宴上此人也曾舞剑赋诗,当真叫人挪不开眼睛。单说此人,陛下恐怕不知。倒是他堂祖父周景、堂叔周忠,都做得太尉之职。他父亲周异,做得洛阳令。他本人名瑜字公瑾,臣素日里也唤他作兄长。”
竟是江左风流美丈夫周瑜,大名鼎鼎的周都督。
刘协不妨在此刻听到周瑜名字,不禁微微一愣。
孙权又解释道:“说来臣这位兄长与杨郎中面容并不相似,但不知为何,臣此刻见杨郎中舞剑吟诗,竟恍惚间如又见了那位兄长一般。”
刘协望向杨修,不难想象周瑜风采,因笑道:“照你所说,这周公瑾也是名门出身,又允文允武,想来生就从容大气,谈笑间神采飞扬处,自然有相类之处。”
一语未毕,却见杨修已舞至尾声,横剑归鞘,双手托举,归献于御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