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注意到一家人,大约有八个吧;一男一女,五十岁左右,还有五个孩子,一岁的、八岁、十岁的,和两个廿岁模样的女儿。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妇人手里搂着那个一岁大的婴儿,轻轻唱着歌,逗着孩子玩。孩子咕咕地笑着。孩子的父母一旁望着,眼里全是泪。
那个爸爸紧握着十岁男孩的手,轻声在对他说话;男孩拼命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爸爸指指天空,摸摸男孩的头,好像在对他解释什么事情。
坑边的黑衫军官对他的同志呼喊了一声,后者数好了廿个人,命令这些人走到土坟后面去。那一家八口也在里头。有一个瘦瘦的黑发女孩走过我身边时指了指她自己,说:“廿三岁。”
我也经过土堆,赫然看见一个巨大的坟穴。躺着的人一个叠在一个上头,塞在一起,只有头还看得清楚。每个头上都有血流到肩上,有的人还在蠕动,有的人抬抬手,表示他们还没死。大坑已经满了三分之二,里头起码躺了一千个人。
开枪的黑衫军人坐在坑缘,两只脚荡在坑里,枪搁在腿上,他正在抽烟。
坑缘有一节土梯。全身赤裸的人走下梯子,踩在人头上走到坑中间,趴在还在流血的人身上,有些还侧头抚慰未死的人。然后我就听到一排枪声。
坑里有些身体在抽搐,血从颈子上流下来。我觉得奇怪为什么没有人赶我走开,可是在附近还有两三个穿制服的邮差。
下一批人已经接着来到。
绕回土堆时,又来了一辆卡车。这一车都是老的病的。一个又老又干的女人,看样子半身不遂,由两个已经剥得精光的人挽着,把她的衣服脱光,然后把她抬到人坑里去。”
啊,那已经是四十五年前的旧事了,时光淘净一切罪孽,何况我根本不在那时序之中。
可是十年前呢?我在恋爱,和情人开着旧卡车到沙漠里去眺望星辰;我在结婚,用白茉莉和紫罗兰为自己编织新娘的头纱;我在考博士、在牙疼、在品尝新酿的酒、在衡量自己的重要……
棉共的士兵正把一个个蒙了眼睛的农民、奶上吊着婴儿的女人、黝黑干瘦的小孩,拖到土坑上,面坑跪下,士兵举起沾血的木棍自后脑击下,人,“噗”的一声翻到坑里。
两年以后,占领高棉的越南政府已经将无数的大坑部署成博物馆,展示在观光客和记者的眼前,头骨归头骨,一颗一颗叠起,破烂的布条还半遮着曾是眼睛的两个大窟窿;手骨归手骨,一条架着一条,曾经噬陷进肉里的绑绳现在只是松松的套着头骨。是保存完善的博物馆。
而此刻呢?坐在明净的长窗前,我看见千万片的桦木叶子在风中翻动,听见邻居在小径上彼此道好。肥硕的松树枝刮着我的玻璃,一架飞机,大概载满了度假的旅客,在天空划出一道白线,发出那种闷闷的、懒洋洋的声音。
望出长窗看不见的是伊拉克的军机低飞过少数民族库德人的村落,施放化学毒剂,使整个村子里的人——赤脚的农人、奶上吊着婴儿的女人——手脚溃烂、双目失明、在死亡之前先行腐臭。侧耳长窗听不见的是非洲蒲隆地国里的小孩被柴刀劈成两半时没有喊出来的叫声。
在平行的时刻里,有人在毒气中发肿流脓,有人在黑牢中慢性失明,有人在缝合孩子破碎的尸身;我坐在明净的长窗前抒情地写下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感想,若写得动人,或许还可以得到“人道主义者”的美丽头衔。
可是,你说,没有任何人能承担这世界的苦难!所以有神话,所以有宗教、有哲学的探索、美学的提升,甚至文学的种种企图……我知道人的渺小,也无心承担地球的负重,只是当我立在一条生命浑圆熟透的泥土路上,倚着苹果树干看月光朦胧的一刻,我不得不想起那另一个平行的时序。
眼前这玉米田边的父亲正在轻声对三岁的儿子解释那蟋蟀的前因后果,曾经有一个父亲对他十岁的孩子轻声解释那充满血腥尸臭的大坑的前因后果,也有那头围白巾的阿拉伯父亲细看孩子被以色列枪托击碎手骨的小手,轻声解释生与死、自由与奴役、爱与仇恨的前因后果……
酸酸的苹果清香使我心里荡漾着幸福的流动,但我的幸福感不曾满得溢了出来。
即或不去想那阴暗的平行时序,我在万千翻起的白桦叶上看见秋色一日浓似一日。行走在漠漠穹苍与莽莽草原之间,感觉到凋零肃杀之气一日寒似一日。阳光渐渐淡薄下来。拉长了苹果树的影子。一切酝酿、一切期盼、一切成熟、一切丰润,都向虚无与幻灭滑落。在极致的完美、深沉的幸福中隐藏着巨大的、黑色的忧伤。
我的幸福感难得满得溢了出来,因为我也些微知道一点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