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园之内,顾千帆跟在萧钦言身后,朝一座写有“故光禄卿萧颢之墓”字样的气派墓碑磕头。
萧钦言用清水洗着墓碑,神情中竟有了几分沧桑之感:“父亲,儿子带千帆来看您了!您在世之时,总是念叨着我什么时候成亲,如今看见长孙,该宽心了吧?您看看他,多一表人才,和我年轻的时候多像啊。”言罢,他将木勺递给顾千帆:“江南有祭扫洗碑的旧俗,你也为祖父尽尽孝心吧。”
顾千帆没有接那个木勺,淡淡地说:“在朝廷籍册里,我的祖父是礼部侍郎顾审言。”
萧钦言知道儿子的脾气,只能叹了口气:“好,好。我不勉强你,那你总可以陪我去萧家的祖宅看看吧,别说你身上没流着萧家的血。”
顾千帆默不作声地跟上了他,萧钦言指着湖边的点点帆影道:“知道你名字是怎么来的吗?当初你娘与我同游太湖,看到这样的景色,就说了句过尽千帆皆不是……”
见顾千帆一直沉默,萧钦言道:“怎么?还在担心皇城司的事?我已经派人去见了雷敬,先兵后礼了一回,以后那老货只会对你客客气气的,你以后也不要记恨他下令格杀你的旧事了。”
顾千帆眼神一冷,萧钦言这是要他放过一手酿成杨府惨剧的罪魁祸首雷敬。
萧钦言猜出顾千帆心中不快活,他向顾千帆解释道:“你手中并没有他收受郑青田贿赂的证据。既然不能一杀必死,不如就先留为己用,日后再慢慢寻他的错处不迟。恩威并施,才是为官之道。这样做,我也是为了你好。”
若是旁人,恐怕就真信了萧钦言的话,可顾千帆毕竟跟萧钦言血脉相连,当然知道他本性如何。
顾千帆不带感情地拆穿道:“只怕不单是为了我好吧?你虽然马上就要回京任相,但你毕竟已经离开东京三年,所以也会担心官家对你的信任是否还一如之前。放过雷敬,你就多了一个皇城司的助力,可谓一箭双雕。”
萧钦言毫无愧色地笑了笑,反而显得有些自豪:“不愧是我的儿子,就是聪明。怎么,觉得被我利用了?愤怒,委屈?你以为我当年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吗?我当年也曾自负才华当世无双,可就因为出身南方,就被柯政那老儿一句‘南人不可信’,足足就在工部员外郎的位置上被压了三年!你以为我喜欢以鬼神之道媚上?我不过是想明白了,如果不以最快的速度得到官家的宠幸,那我满腹的谋略都无处可使,只能这在官场的倾轧中浪费半生。”
说到这里,萧钦言的眼神缓和下来,有些心疼地看着顾千帆尚未愈合的伤口:“你在皇城司出生入死好几年,为什么转头就被雷敬卖了?因为你只是个小小的指挥,如果你是我萧钦言的儿子,如果你做到了翰林学士,他怎么敢对你下手?”
顾千帆固执地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听得懂。千帆,爹不是要强求你听我的安排,但至少你要理解爹当年的不得已。不过你我父子的处境其实也没什么分别,奸相的名声固然不雅,皇城司朝廷鹰犬的名声就好听了吗?”萧钦言试图让顾千帆接受他的好意,只要顾千帆点头,他完全能让顾千帆从此仕途顺畅,接下自己的衣钵。
“我不在乎身外之名。”与其说顾千帆不在乎,不如说他必须不在乎。
“难道我不是吗?自我入中枢掌管财事,国库哪年不是年增一成?”萧钦言拍了拍顾千帆的肩头,“我年少的时候,也像你这样听不进父亲的话,可等到我也做了父亲,才明白他当年的心境……”
顾千帆侧身避开萧钦言的手,既然他在他最需要父亲的时候义无反顾地离去,那现在他也不需要萧钦言的示好。
萧钦言见顾千帆固执己见,终于面露不快:“千帆,这里只有我们父子二人,你能不能跟爹交回心,告诉我,你这些年一直执意待在皇城司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好几次想把你调出那个危险的地方,你都不愿意。可你是正牌进士出身,为什么要和一群阉党武夫为伍?看看你这一身伤,到底是为什么啊?”顾千帆看着他,心中突然一空:“原来你一直都不明白。”原来,顾千帆的娘亲因背着和离的污点,一直不能入顾氏祖坟,所以他才拼了命的要做到五品,为的就是要帮娘亲落叶归根。而萧钦言并不知道,或者说,他根本毫不在意。
萧钦言愕然,明显不知道顾千帆在说什么。
顾千帆自嘲一笑,情不自禁摸向襟下,突觉得胸前少了些什么,他眉头一皱,再一探,果然不见了那支红珊瑚钗子。既然萧钦言不明白他心中所想,他也没必要再说下去:“算了,我掉了件很重要的东西,得马上去找,失陪。”说罢便恭敬地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看着顾千帆远去的背影,萧钦言重重地叹了口气。
顾千帆一路搜寻,终于在路边的草从中看到了那只灰色的锦囊,他连忙拾了起来,看到那支血珊瑚钗子还在,顾千帆长舒了一口气。这时,他隐约听到有人骂了句“杀千刀的萧钦言!”。
顾千帆扭头看去,只见几个人正聚集在他祖父的坟边扔东西,其中还有一位是读书人打扮,而祖父的石碑上已满是菜叶污物。
那名书生边扔鸡蛋,边破口大骂:“萧家从头到脚,恶贯满盈!我恩师王狄,就是受那奸相萧钦言所逼,才愤然投江!子债父偿,萧老儿,我愿你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没错,养出萧老鬼这种大奸臣的,能是什么好东西?让开,我来给他好好洗洗!”一名妇人拿起一桶泔水泼了过去,旁边的人纷纷掩鼻。妇人哭道:“官人,你因为萧老鬼强征民夫修玉清宫,被垮下来的石头砸死在河滩,我没本事替你报仇,只能这么替你出口气了!”
不远处,草丛中的顾千帆听得微微发抖,他紧紧地握住了腰间的剑柄,却怎么也拔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