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塞罗说,探究哲理就是为死亡作思想准备,因为研究和沉思从某种意义上说可使我们的心灵脱离躯体,心灵忙忙碌碌,但与躯体毫无关系,这有点像是在学习死亡,与死亡很相似;抑或因为人类的一切智慧和思考都归结为一点:教会我们不要惧怕死亡。的确,理性要么漠不关心,要么应以满足我们为唯一的目标。总之,理性的全部工作在于让我们生活得舒舒服服,自自在在,正如《圣经》上说的那样[1]。因此,世界上形形色色的思想,尽管采用的方法不同,都一致认为快乐是我们的目标,否则,它们一出笼就会被撵走。谁能相信会有人把痛苦作为目标呢?
在这个问题上,各哲学派别的看法分歧仅仅是口头上的。“赶快跳过如此无聊的诡辩[2]。”过分的固执和纠缠是与如此神圣的职业不相符的。但是,不管人们扮演什么角色,总是在演自己。不管人们说什么,即使是勇敢,瞄准的最终目标也都是快感。“快感”一词听来很不舒服,但我却喜欢用它来刺激人们的耳朵。如果说快感即极度的快乐和满足,那勇敢会比其他任何东西更能给人以快感。勇敢给人的快感强健有力,英武刚毅,因而那是严肃的精神愉快。我们应该把勇敢称作快乐,而不像从前那样叫做力量,因为快乐这个名称更可爱,更美妙,更自然。其他低级的快感,即使无愧于快乐这个漂亮的名称,那也该参与竞争,而不是凭特权。我觉得,那种低级的快感不如勇敢纯洁,它有诸多的困难和不便。那是昙花一现的快乐,要熬夜、挨饿、操劳和流血流汗,尤其是种种情感折磨得你死去活来,要得到满足无异于在受罪。千万别认为,这些困难可以作为那些低级快感的刺激物和佐料,正如在自然界,万物都从对立面中汲取生命一样;也决不要说,困难会使勇敢垂头丧气,令人难以接近,望而却步,相反,勇敢产生的非凡而完美的快乐会因为困难而变得更高尚,更强烈,更美好。有人得到的快乐与付出的代价相互抵销,既不了解它的可爱之处,也不知道它的用途,那他是不配享受这种至高无上的快乐的。人们反复对我们说,追求快乐困难重重,要付出艰辛,尽管享受起来其乐无穷,这岂不是说,快乐从来也不是乐事吗?他们认为人类从来也没有办法获得这种快乐,最好的办法也只满足于追求和接近它,却不能得到它。可是,他们错了,汲汲于我们所知的一切快乐,这本身就是件愉快的事。行动的价值可从相关事物的质量上体现出来,这是事物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勇敢之上闪烁的幸福和无上快乐填满了它的条条通道,从第一个入口直到最后一道栅门。然而,勇敢的丰功伟绩主要是蔑视死亡,这使我们的生活恬然安适,纯洁温馨,否则,其他一切快乐都会暗淡无光。
因此,所有的规则都在蔑视死亡上面相遇汇合。尽管这些规则一致地引导我们不怕痛苦、贫穷和人类其他一切不幸,但这同不怕死不是一回事。痛苦之类的不幸不是必然的(大部分人一生不用受苦,还有些人无病无痛,音乐大师色诺菲吕斯活了一百零六岁,却从没有生过病);实在不行,如果我们愿意的话,可以一死了之,这样一切烦恼便可结束。但死亡却是不可避免的。
我们每个人都被推向同一个地方。
我们的命运在骨灰瓮中躁动,
迟早都会从里面出来,
将我们送上轻舟,
驶向永恒的死亡[3]。
——贺拉斯
地狱中的坦塔罗斯
因此,如果我们怕死,就会受到无穷无尽的折磨,永远得不到缓解。死亡无处不在,“犹如永世悬在坦塔罗斯[4]头顶上的那块岩石[5]”,我们可以不停地左顾右盼,犹如置身于一个可疑之地。法院常常在犯罪的地点处决罪犯,在带他们去的路上,任凭你让他们经过漂亮的房屋,给他们吃美味佳肴:
西西里岛的盛宴,
不会令他垂涎欲滴。
鸟语和琴声不会把他带入梦乡[6]。
——贺拉斯
那些罪犯能高兴得起来吗?旅途的最终目的地就展现在他们眼前,难道不会使美景和佳肴变得索然寡味吗?
他探听去路,掐算日子,
估计着要走的路程,
想到未来的极刑,不禁五内俱焚[7]。
——克劳笛乌斯
死亡是人生的目的地,是我们必须瞄准的目标。如果我们惧怕死亡,每前进一步都会惶惶不安。一般人的做法就是不去想它。可是,如此粗俗的盲目是多么愚蠢!这就如同把笼头套在马尾巴上,
决定倒退着走路[8]。
——卢克莱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