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洛士国王进军意大利时,侦察过罗马人派来抗击他的军队的部署之后说道:“这些人不知是哪里的蛮夷(希腊人就这样称呼所有的外族),可我看到的这支军队的部署却没有丝毫的蛮气”。希腊人关于弗拉米尼[1]带到他们国家去的军队也说过同样的话。腓力[2]从一座小丘上见到普布里乌斯·苏勒皮齐乌斯·加尔巴[3]指挥下驻在他王国内的罗马兵营秩序井然、布局有方,也作过同样的评价。如此种种,说明应该如何做到不坚持世俗之见,如何才能不人云亦云而只凭理性去判断世俗之见。
有位先生曾长期与我共事。此人曾在本世纪发现的新世界的一隅生活过十至十二年。维尔盖尼翁[4]曾在那里登陆,给这块地方取名叫“南极法兰西”。发现这样一个无限辽阔的国度,意义好像十分重大。不知我能否指望将来不会再有什么别的发现,因为那么多身份比我们高得多的显贵都在这件事上受了骗。我是担心我们眼大肚子小,趣广本领稀,一切都要揽,结果什么也揽不住。柏拉图引述梭伦的话,说他在埃及塞易斯城听祭司们说过,从前在洪水灭世之前,在直布罗陀海峡出口的右侧,有过一个大岛,名叫阿特兰蒂斯,占据的地盘比非、亚两洲加起来还要大;说岛上的国君们不仅拥有这个岛屿,而且扩展到大陆,占地宽至非洲的埃及,长到欧洲的托斯卡纳地区;他们一直挺进到亚洲,征服了地中海沿岸直至马朱罗海海湾的所有国家。为此,他们穿过了西班牙、高卢、意大利,一直来到希腊,得到雅典人的支持。但不久后,雅典人自己以及他们的岛屿都被灭世洪水所吞没。这场极具破坏力的洪水很可能真的给陆地带来了奇异的变化,就像有人说的,大海分割了意大利和西西里。
据说陆地沉陷分割了原本一体的土地[5]。
——维吉尔
分割了塞浦路斯与叙利亚,奈格莱蓬岛与彼俄提亚陆地;还在别处以泥沙填平了分隔两块陆地的沟壑,将它们连成一片。
这片长期荒芜可以划船的沼地,现在供养诸多城市,承受起沉重的犂铧[6]。
——贺拉斯
但是这座岛屿看来不很像我们不久前发现的新大陆,因为它几乎与西班牙接壤。按它现在的位置,它已被推移了一千二百多里[7],洪水的力量简直不可思议。再说,现代人的航海几乎已经表明,那不是一座岛屿,而是连绵不断的陆地,它一面同东印度相邻,另一面同两极下面的陆地相接,即使它同这些陆地有所分隔,也只是一道小小的海峡,一段小小的距离,不能够因此而称为岛屿。
在那片大陆上,看来同我们的大陆上一样都有种种地形变动,有的自然而然,有的强劲激烈。我的家乡多尔多涅有条河流,当年曾对顺流的右岸造成很大的压力,二十年中不断往前切割,好几座房屋的基础被它冲走。我曾仔细观察,发现这是一种非同小可的骚动。如果它一直这样切割,或者将来总这样下去,世界的面貌将会彻底改观。然而,河流会发生变化:它们有时滚向这边,有时又滚向那边,有时则温顺克制。我这里谈的不是我们熟知原由的突如其来的洪水。在梅多克[8]沿海,我的弟弟达尔萨克看到他的一块土地被大海喷吐的沙子掩埋掉,有些建筑的顶部仍露在外面。他的岁入枯竭,地产变成了贫瘠的牧场。当地居民说,一段时间以来,大海猛烈推进,使他们失去了四里的土地。沙子是大海推进的前导。他们还看见巨大的流沙堆向前推进半里之后又退了回去。
有人想将这一发现同古代的另一则记载联系起来。那是亚里士多德的书记下的——假如那本叫《旷古奇闻》的小书确是他写的话。他在书里讲到,一批迦太基人驶出直布罗陀海峡横穿大西洋,他们航行了很久,最后发现了一座富饶的大岛,此岛远离所有的陆地,岛上森林密布,河流宽深。由于这块土地富饶宜人,他们以及后来来的人,就带上妻子儿女一同前往,开始在那里定居。迦太基的领主们看到他们国家的人口日益减少,就下了特别禁令,任何人不得再前往该岛,违者处以死刑。他们还将岛上新来的居民驱逐,据说是怕他们经过岁月交替繁衍到后来排挤了他们自己,毁了他们的地位。亚里士多德的这段记述,同我们的新大陆同样不相符合。
这位同我长期共事的人,是位朴实的粗人,这样的人是会提供真实的见证的。细心的人观察入微,发现的事情多,但他们会妄加评论;为了让自己的见解使人信服,他们不免会对历史稍加篡改;他们决不会原原本本地描绘事物,而要根据他们所见事物的面目将事物加以增减和遮掩;为使他们的见解更可信并得到你的赞同,他们往往介绍事件的一面,再添枝加叶,补充夸大。必须要有一位十分正直的人,或是一位非常朴实,不会想入非非,不会胡编乱造,没有任何成见的人来提供情况。我的那个人就是这样的人。另外,他还几次向我引见他在那次探险中结识的数名水手和商人。这样,我就只相信他们提供的这些情况而不管宇宙志专家们说些什么了。
我们需要地形学家为我们专门讲述他们到过的地方。可是,就因为他们见过巴勒斯坦,比我们稍强一筹,就以为能够享有特权可以为我们讲述世界其余的一切地方了。我希望,不仅在这件事上,而且在其他一切事情上,每个人都知道什么写什么,知道多少写多少。因为一个人可能对某一河流或泉水的特性有着专门的了解和体验,除此之外,他只拥有人所共知的常识。可是为了让人求得这么一点点知识,他会去写全部的自然学。这种弊端是会造成许多危害的。
书归正传。就我听到的情况看,我觉得在那个部族里,没有任何的不开化或野蛮,除非人人都把不合自己习惯的东西称为野蛮。当然,对于何为真理,何为理性,我们无可借鉴,只有拿自己国家的主张与习惯当作楷模和典范。在那里,宗教总是十全十美,治理总是尽如人意,任何事物都无可挑剔。我们将大自然本身经过一般的演变结下的果实称为野果。他们的“野”,就像这些果实的“野”,说实话,我们倒应把那些被我们人为地损坏而变得特别的东西称为“野的”。在前者,真正最有用最为自然的品质和特点是显而易见的。在后者,这些品质和特点却被我们弄得黯然失色,仅仅变得适合我们败坏了的情趣了。然而,这些未经开垦地方的各种果实,与我们的果实相反,味道本身和鲜美程度很合我们的胃口。说人工的创造胜过我们伟大万能的大自然母亲是毫无道理的。我们用我们创造的东西给她丰富美好的作品增添了几多负担,她都已经窒息了。然而,只要她的纯洁在那里放光,她就会在那里使我们徒劳无益的进犯无地自容。
自然生长的常春藤更为茁壮,
幽谷深山的野草莓更加鲜美,
野生的小鸟歌儿唱得更甜蜜[9]。
——普罗佩斯
我们费尽心机都描绘不了区区小鸟的窝巢,也说不清它的结构、它的优美和用途,也道不明卑贱的蜘蛛所织的网。柏拉图曾说:世间万物,若非造化生成,命运造就,便是人工制造;最大最美的为前两者所创,最小最次的为后者所作。
所以在我看来,这些民族的野蛮,就是这样的野蛮,因为他们极少受到人类思想的熏陶,仍然十分接近他们原始的淳朴,自然法则尚未受到我们的影响,仍对他们起着作用。他们是如此的纯洁,我们却未能更早地了解他们,有时我真感到遗憾,可当时就有人比我们更懂得正确地看待他们。利库尔戈斯和柏拉图未能做到,令我遗憾。我以为,我们在这些部族身上体察到的事实,不仅胜过充满诗意的美化黄金时代的一切绘画,胜过一切臆造美好人生的虚言浮语,而且超越了哲学的构想和追求。他们未能想象会有如此纯洁和单纯的朴实,也未能想到人类社会可以凭着那么一点人工产物,那么一点人际联系就得以维持。我要告诉柏拉图,那是一个没有任何行业的国家。那里不识文字,不晓算术,不存官吏,不设官职,不使奴仆,不分穷富,不订契约,不继遗产,不分财物,不事劳作而只享清闲,不论亲疏而只尊重众人,不见金属也不用酒麦。谎言、背叛、掩饰、吝啬、嫉妒、中伤、原谅等等字眼,一概闻所未闻。柏拉图可能会感到,他所设想的理想国与这完美之国相距多么遥远。这才是:“上帝刚刚造出的人[10]”哪。
起初他们接受大自然加给他们的法则[11]。
——维吉尔
另外,他们生活在一个十分温和宜人的国度里,所以,据我的见证人说,那里很少见人生病。他们还告诉我,从未见人老得发颤、出眼眵、掉牙或驼背。他们沿海而居,陆地一面有高山阻隔,两者间宽约一百里。那里的鱼、肉与我们的大不相同,但十分丰足,吃时仅加烧烤,不作别的加工。第一位带马来此的人,虽在几次探险中与他们有过交往,但乘马而来却给他们造成巨大恐慌,致使他们用弓箭将他射死,死了才将他认出。他们的房屋极长,容得下二三百人。房子用大树皮搭成,一头固着在地,上部互相依傍支撑,好像我们一些屋顶垂地充作侧壁的谷仓。他们的木材有的非常坚硬,砍下竟可制作剑和烧肉架。他们的床以棉布制成悬在屋顶,有如我们船上的床。吊床一人一张,妻子与丈夫各睡各的。他们日出即起,立刻吃全天的饭,因为他们一天只吃一顿。吃饭时不喝饮料,同苏伊达斯词典[12]所说的某些东方民族一样,在用餐之外喝饮料。他们一天喝饮数次,喝得尽情尽兴。他们的饮料用某种根须配制,颜色有如我们的浅红葡萄酒,经过温热才饮。这种饮料只能保存两三天,味道略带辛辣,喝后不上头脸却能健胃。喝不惯的人会有轻微腹泻,饮惯的人却觉十分爽口。他们不吃面包而吃一种类似浸渍过的芫荽根的白色东西。我曾加以品尝,味道甜而略淡。他们的日子整个儿在跳舞中打发。最年轻人持弓箭出去捕猎野兽,部分妇女则负责加热他们的饮料,那是她们的主要职责。清早在他们用饭之前,一位老人从谷仓的一头走到另一头,向全屋的人训诫说教,口中反复说着同样的箴言,直至走完一圈(房子足有百步之长)。他叮嘱他们的不外乎两件事:对敌人勇猛,对妻子亲爱。他们则总忘不了列数她们的好处,将之挂在嘴上:是她们热好、调好他们的饮料的。现在有好几处地方,包括在本人家中,可以看到他们物件的样品,如:床、绳子、剑、打仗时套在手腕的木质护腕、跳舞时敲打节奏一头开口的大杆子。他们的毛发处处刮光。虽说只有木头、石块作剃刀,毛发却远比我们刮得干净。他们相信灵魂永存,值得神灵庇佑的灵魂安置在天上太阳升起的地方,该受诅咒的灵魂则被送到太阳落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