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错综复杂的,然而罪恶作为罪恶又是大同小异的,无疑这是伊壁鸠鲁学派对世界的理解。虽则罪恶说来都是罪恶,然而也有轻重之分。一个人走出界限百步,
越过界限或不到界限,都不存在美德[1]。
——贺拉斯
不见得比走出界限十步更坏,这句话是不可相信的。亵渎神圣的人不比偷菜园的人更恶劣,也是如此。
说什么在人家的菜园子偷几颗小白菜,跟黑夜上教堂偷圣物一样罪大恶极,这个理由难以令人信服[2]。
——贺拉斯
其实罪恶是形形色色的,如同其他事物。混淆罪恶的性质和轻重是危险的。那样,杀人犯、叛徒、暴君太占便宜了。也不能因为别人懒惰、好色或者不够虔诚,自己的良心就有理由减轻负担。人人都对别人的罪恶非常苛求,而对自己的罪恶十分宽容。即使教士,我也觉得,不会区分罪恶的轻重。
苏格拉底说,智慧的主要责任是区分善与恶,而我们这些人,即使最好的人也都有罪恶,应该说还要会区分不同的罪恶;没有正确的区分,好人与坏人就会混淆不清,无从识别。
我觉得酗酒应该说是一种严重与粗暴的罪恶》酗酒时,人没有多少理智;有的罪恶中有一种我难以描述的豪情,虽然话不应该这样说。有的罪恶中掺杂机智、灵敏、勇敢、谨慎、巧妙和雅致,而酗酒则完全是肉体的,粗俗的。因而,今日世界上最粗俗的国家,也就是最崇尚酒的国家[3]。其他罪恶损害智力,而这个罪恶则摧残智力,损伤身体:
当酒力浸入身体时,四肢变得沉重;两条腿迈不动,索索发抖;舌头打结,神志不清;目光游移不定;喊叫,打噎,争吵[4]。
——柳克里希厄斯
人在失去理智和自我控制时,会作出最丑的表现。
有人还说,葡萄汁发酵时会使桶底的杂质往上漂浮,饮酒过度也会使心里的秘密不知不觉地吐露。
圣贤纵酒作乐,也会表现忧虑和暴露内心秘密[5]。
——贺拉斯
乔西夫斯说起他如何向敌人派遣来的大使灌酒,获得了外交秘密。然而,奥古斯都向色雷斯的征服者卢修斯·派索倾诉自己最大的隐私,从来没有被他出卖;同样泰比里厄斯向科瑟斯泄露自己的一切计划,也没有被他背叛,虽然我们知道他们都嗜酒如命,经常在元老院中烂醉如泥,被人抬了出来。
像往常一样,杯酒入肚,血管膨胀[6]。
——维吉尔
卡西乌斯只饮水,桑贝尔喝酒,还经常喝醉,然而把暗杀凯撒的计划告诉他们两人,同样不用担心泄露。对此,桑贝尔还风趣地回答,“我没有酒量,哪里还有暗杀暴君的胆量!”我们看到我们的德国人狂饮时还记得他们的营地、口令和队形,
要战胜他们还真不容易,虽然他们满口酒气,说话结巴,走路踉跄[7]。
——朱维纳尔
要不是在历史书中读到下面的故事,我真不相信人还会醉得这样失去理智、昏迷不醒的:阿特拉斯邀请那个波塞尼厄斯赴宴,目的是让他丢丑出乖。席间对他拼命灌酒,以致客人不知不觉把一身好皮肉,如同在野地交媾的妓女,任凭府上一大群赶车夫和低微的奴仆享用。也是这个波塞尼厄斯后来在同样的场合,把马其顿国王菲利普杀了,那位国王却是气宇轩昂,说明在伊巴密农达那里受过良好的教育。
有一位我特别敬重和喜爱的夫人告诉我,在波尔多附近,朝她的家乡卡斯特尔去的路上,有一名村妇寡居在家,名声很好,觉得自己有妊娠的预兆,对她的女邻居说,她若有丈夫的话,一定相信自己是怀孕了。但是随着日子过去,这一点已经不容置疑,她不得不在教堂主日布道那天当众宣布,谁坦然承认这事是他干的,她答应原谅他,他若乐意也可以娶她。有一个年轻的庄稼汉听了这话大胆站了出来,承认有一天节日他看到她喝了许多酒,在宅门旁边沉睡不醒,样子非常不雅,他也没有弄醒她就跟她干起那个勾当来了。他们俩现在还生活一起。
古代对这个罪恶肯定没有大声斥责。许多哲学家的著作讲到这点轻描淡写;斯多葛派中甚至有人主张有时不妨喝个醉,宣泄一下内心:
传说从前在这种高贵的豪饮中,伟大的苏格拉底独占鳌头[8]。
——马克西米亚奴斯
为人师表的加图就因爱杯中物而受人指责,
有人说老加图经常用酒培养他的道德[9]。
——贺拉斯
声名卓著的居鲁士大王,人家对他赞誉有加,他却只说他胜过他的兄弟阿尔塔薛西斯的地方,只是酒量比他大。即使在治理有方的国家,这种劝人喝酒的做法也是很普遍的。我听巴黎名医西尔维厄斯说过,为了使胃保持良好的消化能力,最好每月痛饮一场,刺激肠胃蠕动,防止退化。
有的书中说波斯人在酒后才处理国家大事。
我的情趣与气质要比我的理智更讨厌酒。因为除了我的信念很容易受古代人的影响以外,我还觉得喝酒是一种无聊和愚蠢的罪恶,但是不及其他罪恶那么阴险,危害性大。其他罪恶差不多都直接危害到公共社会。一切恶习给我们带来欢乐,但也使我们遭受损失,我觉得染上这个恶习要比染上其他恶习,在良心上少受责备;也因为这一切都是不难得到和提供的——这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
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对我说,他的生活中还有三件乐事,其中就有饮酒。但是他不善于处理。他必须不挑剔,也不能精心选择。因为要满足喝美酒的口福,有时不得不尝一尝劣酒的苦楚,口味必须更粗更随便。豪饮的人嘴巴不能太刁。德国人差不多喝什么酒都觉得香。他们的目的是吞下肚子,不是细细品味。他们较为迁就。他们的乐趣也更实在和更容易满足。
其次,按照法国人的习惯,考虑到健康只是在两顿餐桌上少许呷几口,过分限制了上帝的恩赐。这需要有更多的时间和更多的悠闲。古代人通宵达旦饮酒,经常第二天继续进行。那样伙食必须更丰富更耐饥。我见过当代一位大老爷,战功彪炳的将军,他平时一餐喝四升多酒不在话下,酒酣耳热以后处理公务依然不输于最贤明的官员。
我们一生中追求的欢乐,必须给予更大的时空。要像店员和工匠一样,绝不放过痛饮的机会,念念不忘这个欲望。现在这个习俗好像一天比一天衰落。我童年时看到我们这些家里,要比现在更普遍盛行午宴、晚宴和点心。难道我们要对什么事情都进行某种改良吗?当然不是!这是我们比父辈放浪得多的缘故。有两件事相互消蚀精力,一方面好色败坏我们的胃口,另一方面节食又使我们生活更风流,欲火更旺盛。
我从父亲那里听到了许多在他那个时代的贞节故事,由他讲述这类事最为合适,他的天性和风度很讨女人欢心;他话不多,说来娓娓动听;时而穿插几句主要从西班牙通俗小说中看来的花哨话。西班牙小说中他引用得最多的是马克·奥莱尔。他外表庄重,但是温和,谦逊和平易近人。不论步行还是骑马,他全身穿着讲究朴实得体。他绝对看重诺言,做一切细致自觉,倾向于迷信而不走极端。他身材不高,但是挺直匀称,充满精力。面孔好看,皮肤带棕色。贵族玩的技艺无不精通。我看到过他的灌铅的手杖,据说是锻炼胳臂准备投石、弄棒、舞剑用的。我还看到过他穿上练习跑步和跳高的铁底鞋。至今人们还记得他惊人的跳跃本领:他已六十开夕卜,嘲笑我们这些人手脚不利落,穿了棉袍飞身上马,撑在一根大拇指i:纵身跳过桌子,一步三四个台阶登楼走进他的房间。他跟我说过,全省有身份的夫人几乎没有一位不是名声良好,他提到他跟那些正派女人都有密切的往来,然而绝不引起风言风语。谈到他自己还庄严起誓说直到婚期他还是个童身,他长期参加阿尔卑斯山那边的战争,给我们留下了一部日记,战争的经历,不论是个人的还是军队的,事无巨细都有叙述。
因此,他在一五二八年结婚时已经很成熟,那年他从意大利回来已三十三岁。让我们谈酒的事情吧。
人到晚年,产生种种不便,需要有支持和提神的东西,自然有理由引起我饮酒的欲望;因为这差不多是岁月给我们留下的最后一种乐趣。据酒友说,天然的热量首先是从双脚开始的,从童年以来就是如此。然后上升到腹部,热量停留很久,据我看来这是肉体的真正乐趣;其他的乐趣相比之下差了一截。到了最后又像一股气,向上散发到了喉间,在这里作最后的停留。
可是我不能理解,人家怎样解渴以后还能喝得津津有味,在想象中去创造一种人工的和违反自然的兴致。我的胃不会超过这条界线,满足需要后就适可而止。我的体质只能在饭后喝一点酒,因而我喝最后的一口也是最多的一口。希腊人在饭后用的酒杯比饭前用的酒杯大,阿纳卡西斯觉得奇怪。我想,德国人在开始战斗前拼命比赛喝酒,也出于同样原因。柏拉图告诫孩子在十八岁前不要喝酒,在四十岁前不要喝醉;但是对于过了四十岁的人,他又劝他们尽情享用,在宴饮中大肆宣扬狄奥尼修斯的主张,这位好心的神,给青年人带来快乐,给老年人恢复青春;他使灵魂的情欲变得温柔婉约,像火使铁软化。在他的戒律中,这样聚在一起畅饮是有益的(只是要有一位头儿加以调节),因为醉酒对每个人的性格实在是一种良好积极的考验,同时也可鼓动上了年纪的人的勇气,参加歌舞作乐,这是些有益的、然而在他们心情平静时又不敢做的事情。酒可以调节心灵,增强体质,然而,如军事远征时期杜绝饮酒,官员和法官在执行公务或谈论国事时不得开禁,要做正事的甶天和生儿育女的夜晚都必须避免,这些一部分从迦太基人那里学来的限制,他也乐于遵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