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着物的名称和物;名称是指出和表示物的词;名称既不是物的一个部分,也不是它实体的一个部分,而是在物之外同物连在一起的某个东西。
上帝本身就是极度的完善和任何完美的顶点,所以在其内部已无法拔高和充实,但他的名称却可以通过我们对他的业绩的感恩和颂扬来加以拔高和充实。由于我们不能把这些颂扬置于其内部,而他也不能在善行中变得更加高大,我们就把颂扬赋予他的名字,因为名字是在他之外并离他最近的东西。因此,光荣和荣誉只属于上帝。最不可理解的莫过于为我们自己而探索此事,因为我们在内部十分贫乏,我们的本质很不完善,需要不断加以改进,这是我们应该竭尽全力去做的事情。我们全都十分空虚,但我们不应该用空气和词语来填补自己的空虚;为了弥补这一缺点,我们需要更加实在的东西。一个饥肠辘辘的人如果情愿要一件漂亮的衣服,而不要吃一顿美餐,就显得头脑愚蠢:必须去做最为迫切的事情。正如我们平时在祈祷时所说的那样:“在至高之处荣耀归与神,在地上平安归与他所喜悦的人[1]。”我们缺乏美貌、健康、智慧、美德和其他重要的品德;外部的装饰可以等我们得到最主要的东西之后再来考虑。神学对这个题目进行了更为详细和确切的论述,但我并不精通这门学问。
克里西波斯[2]和第欧根尼是最早和最坚决地表示蔑视荣誉的作者。他们说,在所有的快乐中,最危险、最应该避免的莫过于别人的赞扬给我们带来的快乐。确实,经验已向我们表明这种赞扬所带来的种种危害。对君主们毒害最深的莫过于阿谀奉承,坏人们最容易博得周围的人们信任的方法也莫过于溜须拍马,而要引诱妇女失贞,让她们同别的男人私通的最合适、最寻常的办法,是用赞美的词句把她们说得心花怒放并欺骗她们。
塞壬女仙们用来引诱尤利西斯的第一首诗就属此类:
来呀,尤利西斯,
全希腊最有荣誉的人[3]。
这些哲学家说,即使能得到世界上所有的荣誉,有头脑的人也不值得向它伸出一个手指:
最大的荣誉如果只是荣誉,那又算得了什么[4]?
——尤维纳利斯
我只是说荣誉本身,它往往能带来众多的好处,所以令人想望。它能使我们受人欢迎,使我们不大会受到别人的谩骂和侮辱,以及诸如此类的好处。
这也是伊壁鸠鲁的主要观点,因为他的学派以“过隐蔽的生活”为自己的格言,叫人们别去担任公职和履行社会义务,就必然导致对荣誉的蔑视,因为荣誉是众人对我们在大庭广众之中所做的事情的赞扬。要我们深居简出、只管我们自己的人,不希望我们被别人知道,更不希望我们受人尊敬、被人颂扬。因此,他建议伊多墨纽斯[5]不要根据众人的意见和看法行事,除非是为了避免看不起别人会给他带来的麻烦。
在我看来,这些话极为正确、很有道理。但是,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们有着双重性的特点,正因为如此,我们会相信自己不相信的事情,我们会违心地去做自己不赞成的事情。我们来看看伊壁鸠鲁在临死前说的最后的话:这些话是伟大的,同这位著名的哲学家十分相称,但它们仍带有某种痕迹,说明他对自己的名声的自豪和对荣誉的追求,而他在训导中却告诫别人不要去追求荣誉。下面是他在咽气之前口述的一封信:
伊壁鸠鲁向赫耳玛库斯[6]致敬
“我在一生中最幸福的也是最后的一天写这封信,同时感到膀胱和腹部疼痛到了极点。但是,当我想起自己的著作和演说时,我心里仍感到十分快乐。由于你从小就喜爱我和哲学,所以请你把梅特罗道吕斯[7]的孩子们置于你的保护之下。”
这就是他的信。我认为他在想起自己的著作时感到快乐意味着他希望在死后流芳百世,是因为他在遗嘱中所作的安排,他希望他的遗产继承人阿弥诺马库斯和提摩克拉忒斯在每年一月纪念他生日时支付赫耳玛库斯提出的款项,还要支付他熟悉的哲学家在每月月盈的第二十天为纪念他和梅特罗道吕斯而举办的聚会所需的费用。
卡涅阿德斯是持相反意见的那派人的首领。他认为,荣誉从其本身来讲是令人想望的,就像我们喜爱自己的后代完全是为了他们一样,因为我们既不能了解他们,也不能从中得到任何好处。这种看法得到普遍的赞同,因为人们愿意接受最能投其所好的看法。亚里士多德在外部的财富中把荣誉置于首位。他说:不要走两个极端,即过分地追求荣誉和过分地回避荣誉。我觉得,如果我们有西塞罗在这方面的论著,我们就会从中找到令人满意的答复。此人热中于追求荣誉,所以我觉得他一旦下了决心,就会像其他人那样走向极端,因为他认为追求美德只是为了总是跟随其后的荣誉:
隐藏的美德
同无人知晓的无所事事相差无几[8]。
——贺拉斯
这种看法极其错误,我感到难受的是,这种看法竟会在被荣幸地称为哲学家的头脑中产生。
如果这种看法正确,那么有美德只须被别人承认,而我们只有在心灵——美德的真正中枢——的活动可能被别人获悉的时候才需要对它们加以控制和约束。
那么,如果事情做得巧妙,令人难以捉摸,就可能迷惑别人喽?卡涅阿德斯说:“你知道有一条蛇隐藏在那个地方,有个人要是没有发现,就会在那里坐下来,而你觉得这个人的死会给你带来好处,在这种情况下,你如果没有提醒他注意这个危险,你就做了件坏事,由于你的行动只有你一人知道,这件事就更加恶劣。”如果我们不认为自己应该行善,如果我们认为我们没有受到处罚就意味着做得正确,那么我们每天就会干出多少坏事!塞克斯都斯·派杜寇斯为人诚实,把C。普罗提乌斯在没有其他人知道的情况下交给他保管的财产还给了C。普罗提乌斯的遗孀——这种事我也做过不止一次——,但我不觉得这种事值得称赞,不过要是有人不是这样做的话,我会觉得十分可恶。我觉得在今天重提P。塞克斯提利乌斯·鲁孚斯的例子是恰当而有益的,西塞罗指责他违背良心把遗产占为己有,虽说这样做并没有违反法津,而且还有法律依据。克拉苏和霍尔坦西厄斯也受到西塞罗的指责。这两个人都有权有势,有一个与他们不相干的人请他们根据一份伪造的遗嘱去继承遗产,并想用这种办法使自己也能得到一份遗产。克拉苏和霍尔坦西厄斯对没有参与遗嘱的伪造感到满意,并不拒绝从中得到的好处,因为他们不会受到控告,不会受到证人的指责和法律的惩罚,同时他们的名誉也不会受到损害。“他们应该想到,他们的证人就是上帝,在我看来,也就是他们的良心[9]。”
美德如果是为了得到荣誉,就是徒劳无益、毫无意义的事情。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说我们赋予它特殊的地位并把它同命运区分开来的努力是徒劳无益的,那么是否还有什么东西比成名更加出人意料呢?“确实,命运主宰着任何事情:它抬高或贬低任何事物,是根据一时的兴致,而不是根据事物的实际价值[10]。”让事情被人知道和看到,这完全是命运的杰作。
命运任性地把荣誉赋予我们。我不止一次地看到荣誉超过功劳,而且往往是大大超过功劳。第一个发现荣誉同阴影相似的人,说了许多他不想说的话。这两者都极为虚幻。
阴影有时也会出现在身体前面,有时则要比身体长得多。
有些人教导贵族,表现勇敢只是为了荣誉,“仿佛只有别人知道的行为才值得称赞[11]”,他们教导贵族,如果没有被人看到,就决不要去冒险,还要注意当时是否有会将他们的英勇行为告诉别人的目击者,然而在这种情况下,表现英勇的机会数以千计,但就是不会被人发现,这些人这样去教导贵族,会得到什么好处呢?有多少特别美好的行为被埋没在一次混战之中?在如此激烈的战斗中,谁要是有闲情逸致观察别人,就肯定无所事事,他在为自己战友的英勇行为作证的同时,也为自己的行为作了不良的证明。
“真正明智和高尚的人认为,荣誉——我们的天性追求的主要目标——在于英勇的行为,而不是在于被人颂扬[12]。”我所追求的荣誉,是一生安宁,这安宁不是梅特罗道吕斯、阿凯西劳斯或阿里斯蒂帕斯所说的安宁,而是我所说的安宁。既然哲学没能为大家找到通向共同安宁的任何道路,那就让每个人去找自己的安宁之路!
凯撒和亚历山大大帝能有无限伟大的名声,不靠命运又靠什么?有多少人在生活道路的起点就被命运压垮!我们对这些人一无所知,如果他们不是因不幸的命运而中止了自己刚开始的事业,他们也许会表现出同样的英雄气概!凯撒经历了如此多威胁他生命的危险,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在书中有过他受伤的记载。成千上万的人遇到的危险比他小,却因此而离开了人世。无数可歌可泣的功绩因没有见证而销声匿迹,只有极少数的功绩得到了人们的赞扬。你不能总是第一个进入要塞城墙的缺口,或是因走在军队的前面而引起将军的注意,就像你跪在断头台上那样。你会在树篱和沟渠之间被打死,你即使去围攻一个鸡棚也得碰碰运气,你得把四个瘦弱的火枪兵从谷仓里赶出去,你离开部队时,得根据当时的情况独自行动。如果你仔细考虑一下这些情况,你就不难从自己的经验中得出结论:最不引人注目的事情也是最危险的事情;在我们的时代爆发的战争中,阵亡人数比较多的是在不大激烈和并不重要的战斗之中,例如在攻打防守较差的小城之时,而不是在十分著名的战场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