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算赞成有效的知识了[55]!
——贺拉斯
所有技艺都许诺可以使人保持身心健康,它们许的是宏愿,而且没有哪一门技艺许愿多还愿少。但如今在我们当中以此类技艺为业的人让人看到的效果却比从事别种职业的人效果差。最多可以说他们在卖劣质药水[56],但谈不上是医生。
我的阅历之广足以使我把我根深蒂固的习惯说得天花乱坠。对想领略其味的人,我已尝试作过斟酒人。就我记忆所及大约有这几条(我的生活方式是根据事物的各种变故而变化的,不过我记下了我最常有的主宰我至今的生活方式)。无论生病或身体健康时我的生活方式都一样:睡同一张床,起居时间一样,吃同样的肉,喝同样的饮料。什么也不增加,只根据我的体力和胃口或多或少减去一些饮食。我的健康在于保证我一贯的状态不被打乱。我已看见疾病从一边离开了我;如果这时我相信医生,他们一定会让我从另一边离开疾病;那样,我会不期然或人为地离开我的生活轨道。我只坚信这一点:我多年养成的对待事物的习惯一定不会伤害我。
应让习惯按它的喜好规定我们的生活方式;在这方面习惯可以作到一切:是西尔塞[57]的饮料随意让我们的体质多样化。离我们不远就有不少国家认为害怕夜晚的凉意很可笑,而夜凉对我们身体的伤害却十分明显;我们的船夫和农人却又对夜凉嗤之以鼻。你让德国人睡床垫他会生病[58],让意大利人睡羽绒垫,让法国人睡觉没有帐子和炉火,他们也会生病。西班牙人的胃受不了我们那种吃饭方式,我们也受不了瑞士人的喝酒方式[59]。
一个德国人在奥古斯特[60]攻击我们的壁炉,说壁炉不方便,他提出的论据正是我们平常谴责他们的火炉时使用的论据(因为事实上那种火炉闷热,而且里面燃烧的物质发出一种气味熏得大多数对此不习惯的人感到头晕;我倒不头晕。不过火炉的热均匀,稳定,传得普遍,没有闪光,没有烟,没有我们壁炉的烟囱口带进来的那种风,因此,火炉的温暖堪与法国壁炉的温暖媲美。我们为什么不模仿罗马的建筑?据说,古时候火是从罗马人房舍的外部经过屋基送进去的:热气经过嵌在厚墙上的管子送到所有的房间,管道围绕着所有应该供热的地方。这意味着什么,我在塞涅卡书里的什么地方看得很清楚[61])。那个德国人听我赞扬他的城市方便、美丽(的确值得赞扬)便开始惋惜我为什么要离开那里;他同时还提出一个最主要的麻烦,那便是别处的壁炉会使我头脑迟纯。他听见有人抱怨壁炉却当成是我们抱怨的,他自己出于习惯已分辨不出他们的火炉也有此弊病。所有靠烧火得来的温暖都使我身体虚弱头脑迟钝。而欧努斯[62]却说,火是生活中最好的调料[63]。我倒宁愿用别的办法取暖。
我们害怕桶底的发酸酒,葡萄牙人饮这种酒却其乐融融,认为那是帝王的饮品。总而言之,每个民族都有多种风俗习惯,对别的民族来说,那些风俗习惯岂止陌生,而且难于接受,令人叹为奇迹。
有些民族只认印刷品的见证,只相信上了书的人,认为只有年深日久的真理才可信,对这样的民族我们有何计可施?人把自己的蠢话放上印模时,蠢话就抬高了身价。对这种人说“我读过”就比说“我听说过”分量重得多。而我却同样相信人的嘴和人的手,我还知道无论说话或写字都可能会不谨慎;我尊重当代有如我尊重过去的年代,因此我乐意援引奥鲁·盖尔[64]和马克罗布[65]的话,也同样乐意援引我朋友的话;我既援引他们写的,也援引我亲眼看见的。正如别人评价德操时认为德操并非越久远越伟大,我认为真理并非越古老越富于智慧。我常说,让我们追随外国和经院式的范例,那纯属蠢行。那些范例之富于教益犹如荷马时代和柏拉图时代的范例对当今之富于教益。我们千方百计以引证为荣却不力求说真话,不是吗?仿佛去瓦斯考桑或勃朗廷[66]的店里找论证比从我们村里发生之事找论证更有说服力似的。或许因为我们没有头脑精选并利用我们眼前发生之事迅速作出判断使其成为范例?因为我们如说我们没有足够的权威使别人相信我们的证据,那是毫无道理的。依我之见,我们如善于从最寻常、最普遍、最熟悉的事物中得到启示,最伟大的自然奇迹,最出色的范例便可形成,尤其在涉及人类活动的课题时如此。
谈到我这个主题,先把我从书上得来的例子和亚里士多德谈及阿尔吉安人安特罗尼库斯[67]穿过利比亚的干旱沙丘而不喝水的事放在一边不谈,一位出色完成过多项使命的绅士就曾在我在场时谈到他在盛夏从马德里到里斯本没有喝过水。在他那样的年龄他的身体称得上相当健康,他告诉我,他可以两三个月甚至一年不喝水,这是他生活习惯中唯一的不寻常之处。他能感到口渴,但他让口渴自动过去,他认为口渴是一种易于自我衰减的欲望;喝水主要出于任性而非需要或乐趣使然。
还有另一个例子。不久前我会见过一位属于法国最大学者之列而又运气不凡的人,他在一间大厅的角落里学习,大厅四周都挂有壁毯。放肆的仆人们在他四周喧闹如故,他对我说(塞涅卡也说过大体相同的话[68]),他是在利用这种喧嚣,给人印象仿佛在嘈杂声冲击下他在修炼中能更好自控和入静,仿佛鼎沸的人声可以使他的思想在他的内心回响。他是帕多瓦的学生,长期以来他在大型旅行马车的轰鸣和广场的喧闹声中学习,所以他不仅培养了自己不在乎闹声的习惯,而且还会利用闹声为自己的学习服务。阿尔西巴德奇怪苏格拉底如何能忍受他妻子没完没了吵吵嚷嚷的脾气,苏格拉底回答他说:“就跟有些人习惯听运水车车轮惯常的声音一样[69]。”我恰恰相反:我性情柔弱,极易震惊。当我的思想处于自我封闭状态时,连苍蝇最微弱的嗡嗡声都可能引起我极端的烦躁。
塞涅卡在青年时代严格遵循塞斯提乌斯[70]的先例,不吃可能导致死亡的食品,但一年之后,他说他已愉快地放弃了他的榜样,他之所以放弃,只因不愿被人怀疑自己在模仿某些新宗教散布的戒律。他同时又按阿塔卢斯的格言生活,坚持不睡软床垫而睡硬床垫直到老年;软床垫使身子往下陷,硬床垫却能使身子挺直。当年的习惯使他认为难于忍受的东西,按如今的习惯我们却视之为柔软舒适。
请看我的粗活工人与我本人有着怎样不同的生活习惯:连斯基泰人和印度人都不会像他们那样躲避我的强制力和我的生活方式。我曾把一些孩子从乞讨中拉出来让他们为我干活,但他们很快就离开了我,离开了我的厨房和他们的号衣,这么干只为重新过他们原来的生活。我发现其中一个孩子离开我之后靠捡垃圾堆中的贻贝当午餐,然而我再请求他威胁他都无法使他放弃他在困苦中感到的那份美味和甜蜜。乞丐有乞丐的豪华和享乐,有人说他们也跟富人一样有自己的尊严和政治等级。这就是习惯的作用。习惯不仅可以使我们适应某种它喜欢的生存方式(不过圣贤说[71],我们必须选定易于立即适应的最好的生存方式),而且可以使我们适应变化和变动,这是它最宝贵最有用的课业。我体内最优秀的气质是能屈能伸,从不固执;我有些爱好比别的爱好更正派,更正常也更使我感到愉快;但我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以抛弃那些爱好,而且反其道而行之也易如反掌。年轻人应当善于打乱自己的生活准则以激发自己的活力,并防止活力衰退因而变得怯懦。靠规则及纪律维持的生活方式是最愚蠢也最脆弱的生活方式。
她如乐意生痱子都按时定量,
那每时每刻都该写在占星书上。
如她擦眼睛时眼角发痒,
她得占卜之后再把眼药水点上[72]。
——尤维那尔
如有年轻人相信我上面的话,他往往不得不矫枉过正,否则初试放纵便会毁了自己;他在与人交谈时会变得惹人厌烦、不快。与老实人水火不相容的品质是挑剔和坚持某种特殊的行为方式,那种行为方式之所以特殊,是因其不能顺乎自然,机动灵活。自己无能而让别人干,或不敢做同伴能做的事都很可耻。这种人还是守住自己的厨房好!去别的任何地方他都不合时宜。但军人要如此就更恶劣而令人难以忍受了,正如菲洛波门[73]所说,军人应习惯于生活的多样性和变化无常。
尽管我已尽量养成自由自在漫不经心的习惯,但出于懒散,我在逐渐衰老的同时仍注重某些特定的生活方式(我的年龄已不允许我再受教育,今后我除了保持原状已不可能把眼光放到别处),在一些事情上,习惯不知不觉在我身上打上的烙印已太深,因此我把抛弃习惯叫作过分。不必作试验,白天我肯定睡不着觉;两顿饭之间我不能吃点心,也不吃早饭,晚饭后时间不够长便不睡觉,必须在足足三小时之后才上床;我只在睡觉之前繁殖后代,而且从不站着做爱;我不能出汗不擦,不能喝白水及纯酒解渴,不能光头呆的时间太长,晚饭后我从不剪头发。我若不戴手套,我会像不穿衬衫一般感到不舒服;我饭后必须洗脸,起床后也要洗脸;我床上必须有床帐和床顶,跟有别的必需品一样。我用正餐可以不铺桌布[74],但若照德国方式吃饭,不用白餐巾就太不方便:我比他们更易弄脏餐巾,意大利人却弄不脏;勺和叉子对我帮助也不大。我感到遗憾,人们已开始紧跟帝王的生活方式:端一次菜就换一次餐巾,换一次盘子。我们知道,勤奋的军人马利尤斯[75]在逐渐衰老时对自己的饮料十分讲究,喝饮料时也只使用自己专用的高脚杯。我也自己放任自己,光用一定样式的酒杯,不乐意使用普通的酒杯,也不喝普通的饮料。与发亮的透明材料制造的杯子相比,所有的金属杯子我都不喜欢。但愿我的眼睛也尽量意识到这一点。
我把我多种柔弱的表现归咎为习惯使然。我也有与生俱来的柔弱之处:一天之中吃两顿饱饭必然使我的胃受不了,干脆少吃一顿饭又会使我的肚子里充满气体,使我口干舌燥,食欲猛增。露水长久不散也会损害我的身体[76]。由于这几年经常整夜都在为战争徭役奔忙,一过凌晨五六点我的胃便开始捣乱,还伴有剧烈的头痛,不呕吐到不了天亮。别人去吃早饭时,我便去睡觉,从那一刻起,我又与以前一样快活了。我在过去老听人说露水从夜里开始蔓延开来。前几年我长期与一位庄园主过从甚密,他却深信露水在太阳偏西时及太阳落山前一二小时最厉害也最危险,所以他小心避开那时的露水却并不重视夜里的露水。他想让我铭记的是他的感受而不是他的话。
怎么!怀疑本身和探究竟能冲击我们的心扉并使我们发生变化?凡突然屈从于此种倾向的人都会自我毁灭。我为好几位绅士感到可怜,他们听信医生的蠢话年纪轻轻便把自己完全禁锢在屋子里。宁愿患感冒也不应借口不习惯而永远不与作用非凡的共同生活打交道[77]。讨厌的知识,它贬低了一天当中最美妙的时刻。我们应当保持最大限度的身心健康。人往往在坚持中变得坚定,而且能在坚持中纠正自己的体质,凯撒就通过蔑视和破坏而克服了他的癫痫病。人应当遵循最正常的生活规则,但不应当成为规则的奴隶,除非强制服从某规则(如果确有此种规则)于人有益。
帝王哲人大便,女士们也大便。公众生活当然应该合乎礼法,但我的生活纯属个人,而且默默无闻,所以享有礼法豁免权;军人和加斯科尼人的素质也偏于鲁莽。对此项活动我要谈如下几点:有必要把大便推迟到夜晚某个规定的时刻,要强迫自己养成习惯;要像我过去那样加以控制,而不要像如今我逐渐衰老时这样屈从自己,比如操心大小便必须在特别舒适的地方和特别舒适的便桶上进行;也不要大便的时间太长,懒懒散散从而妨碍别人。话又说回来,要求最脏的例行事务进行得更妥贴更清洁难道就不可能得到原谅?“人天生是清洁讲究的生物[78]。”在人类所有天然活动中,我最难忍受的是大便被打断。我见过一些军人为自己肚子的不规则而烦恼;我的肚子和我自己倒从未误过规定的时间,即下床的那一刻——只要没有什么急事或急病打扰我们。
我曾说过,我不对“病人只有安安静静继续按他们惯常的生活方式生活才能更安全”这点进行审判。无论什么样的变动都会惊吓人伤害人。你们去让佩里古人或吕克人相信栗子对他们有害,让山民相信奶和奶酪对他们有害!你们去命他们过一种全新的而且与他们一贯的生活方式背道而驰的生活!这样的变化连圣人都难以忍受。你们去吩咐七十岁的布列塔尼人喝水,去把海员关进一间蒸汽浴室,去禁止巴斯克仆人溜达:你们剥夺他们活动的权利,其实就是剥夺他们的空气和阳光。
生活的价值竞如此之大[79]?
我们被迫放弃自己习惯之日
便是活着不再为了生活之时。
糟践呼吸的空气引路的阳光的人,
我是否该把他们看成活人[80]?
——高卢
如果说医生没有作别的好事,他们起码作了这件好事:使病人作好了死亡的思想准备并逐渐破坏以至取消他们的生活习惯。
无论健康或生病,我都乐意满足折磨我的食欲。我把大权授予我的欲望和癖好。我不喜欢以病治病。我憎恶比疾病更令人烦恼的药物。易患腹泻同放弃吃牡蛎的快乐,两者的损失无异于半斤八两。疾病从一边刺痛我们,清规戒律从另一边刺痛我们。我们既然任随自己受骗,那就不如快活过后再去冒险。天下人向来违背常理,认为天下事凡不困难者皆无用,轻而易举之事皆可疑。幸而我对许多东西的食欲都天生与我的胃的健康协调一致。在我年轻时,火辣辣的刺激性调味汁十分合我的口味;后来我的胃不喜欢此类调味汁了,我的口味紧随其后,也不喜欢了。酒对病人有害,我的嘴憎恶的第一件东西便是酒,而且憎恶之情再也无法克服。我接受得不愉快的东西对我皆有害,而我如饥似渴十分乐意接受的东西绝不会危害我;我从未接受过使我感到愉快但又对我有害的活动。因此我总让医学结论为我的快乐作大量让步。在我年少时,
那时闪闪发光的丘比特在我周围飞舞,
他在藏红花色袍子中显得光彩夺目[81]。
——卡图鲁斯
我跟别人一样随意控制着我的欲望,又放肆又轻率。
我不无光荣地战斗了[82],
——贺拉斯
不过,与其说是跳跃式的战斗,不如说是长期的持续的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