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如此主张抑制外戚的大臣,是很难讨好皇帝的,不想禇靖却很受今上重视,最终官至尚书。反倒是太后家族诸人,分封荣养,却少有实职。褚令仪此时说,抑制外戚之事今上也下了功夫,倒叫褚云驰眼睛微微眯起,勾起了一个微妙的笑容:“今上不亲近外祖与舅父,反倒亲近大臣,看上去也是个贤德的样子。传出去也只说这是位贤德之君。不过,我更喜欢你这论调。”
褚令仪嗅了嗅杯中酒,发觉终是冷了,叹道:“陈年旧事,父亲与伯父提起时,也只说圣上贤德。我不过是翻阅案集,从旧事从发觉了一丝端倪——圣上对外家也算恩宠了,无论是分封爵位,儿女婚事,都是十分善待,太后打那以后也不曾生事,若说这些都是世家劝诫之功,我从前信,见了咱们这位好圣上几回,却是不大敢信了!”最终叹息一声,“圣上是有本事的人啊。”
褚云驰与皇帝接触不少,最近一次,便是御前奏对还在宫里留了顿饭的那次。因为有个先入为主的印象“圣上是贤德之君”,很多事情倒不曾留意。如今褚令仪一番提醒,褚云驰细细琢磨,确实有些意思。皇帝有个自来熟的臭毛病,虽然褚云驰不太喜欢,却不得不承认,这种亲切且不拘小节的示好,很容易让人放松。人一旦放松,就会展现出更多不为人知的特质来,要么是优点,要么是弱点,对于最需要掌控属下能力和内心的帝国领导者来说,这个自来熟的技能实在是太好用了。
思及此,褚云驰点头,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有本事的人,必不肯受制于人。”
“正是如此。”
褚云驰问:“你方才说他有什么打算?”
褚令仪一张脸在灯影里昏黄不定:“他怕是,要削藩。”
朝廷设皇族同姓藩王,却是并不出镇边地,只享封地少部分租赋而已,先帝分封弟兄之事便很有心眼儿地没多封,怕的是政权分化出乱子,直到有了自己的儿女,却是未来得及分封就死了,分封之事还是今上做的,他那些异母弟妹所得封地不过中规中矩,并未逾制——也就是说,比先帝的兄弟还寒碜,就连他亲妹妹乐宁,也不过是个县公主。这种情况下还要削藩,就很有意思了。果然,褚令仪接着道:“要削的,并非京中诸王,而是外姓有爵者。”
这消息,比削京中藩王更惊人,褚云驰眉头也是一跳:“他疯了?朝中肱股重臣,哪个没有爵位,这是嫌命长,挖坑埋自己么?”
褚令仪叹道:“却也不是,知道的人甚少,圣上也从未说起,甚至连一丝儿举动都没有。只是伯父已有所察觉——他也并未告知我,是父亲与伯父密谈之时,我偷听了一点儿。伯父说,圣上有一日与他说笑,说起闾国公家中摆设时,吓了伯父一身的汗。”
“说了什么?”
“他说:闾国公那对耳瓶,竟比朕宫里的还要好些。”褚令仪重重地顿了下杯子,“且不说闾国公是否逾制,我却没见过这么蠢的人!有什么好东西都拿出来显摆的,是乡下的土财主!按说他家也是名门大族了,怎么生得这么蠢?”
褚云驰却是嗤笑起来:“谁说世家大族就都是遵礼守法的人家了?礼法里头少说也有一半是他们编出来诓骗旁人的。你倒是吓我一跳,若是圣上贸然行动却是真蠢了。他既然有分寸,你又怕什么?”
褚令仪皱眉道:“圣上的心思大了,只怕不想再依附我等世家,振翅欲飞了!”
☆、联姻
褚令仪话音未落,就叫褚云驰一巴掌拍在了头上:“蠢货!你难道想挟持帝王为世家傀儡不成?便是有傀儡帝王,于你我何益?于天下何益?”
褚令仪叫他拍懵了,眨眨眼:“二哥……”
“你是说,父亲与叔父为此烦恼?还想与崔氏联姻?联姻了做什么?串联起来握持朝政?”褚云驰站起身来,“今上虽不如先帝有创业之功,这些年下来却颇有守成之势,朝廷威势不比前朝那个空架子,便是联络各大世家,还能造反不成!”
褚令仪一把拉住他:“二哥,你小点儿声……”
褚云驰一把甩开他道:“前朝内忧外患而亡,外患来自夷狄,内忧呢?藩王割据!门阀自立!苞荫民户,致使人口骤减!损公肥私者,不过自取灭亡!你比我更清楚,今上是有本事的人,且闾国公那老贼脑子怕是早就蘸着酱吃了,此时不想办法从中斡旋,还要帮着闾国公顽抗不成?我还倒咱们家就你脑子灵光,不想你这么蠢!一肚子经史学问都读给狗了!”
褚令仪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他不过是御史,没事参一参看不顺眼的人,一下子叫褚云驰上升到为国为民的高度,实在没法儿适应,心里还纳闷儿呢,损公肥私不是咱们世家大族一直在做的事情吗?皇帝不是也在做吗?你今儿个是叫圣贤附体了?细细一品,却从“斡旋”二字中听出些猫腻来——从中斡旋!
褚令仪揉了揉叫褚云驰拍疼的肩膀:“二哥是说……”
褚云驰一脸看蠢货的表情看着他。
褚令仪智商渐渐回笼:“二哥,你是说,褚氏也好,朝廷也好,能从圣上此举中获益?”
褚云驰这才轻叹一声,道:“凡有新令,难以施行者,何也?新令必然会触及一部分的利益。而新令不行,便能万事大吉了么?我在宁远边地,见庶民沦为荫户,屡遭盘剥。不是说朝廷势强,百姓便能过得多么好,只是,朝廷势强,我等若位居中央,还能干涉一二,若朝廷势弱,政令不出京城,地方势力强横,你能担保这些大族能善待黎庶?褚氏所能庇护者,不过门下荫户,你可甘心?你细细想来,若与圣上对上,无非两种结局,要么圣上被压制住了,要么,圣上事成……”
褚令仪没去过地方,对百姓生活知之甚少,听他说了这一番,还有些怔忪,听到最后才回个味儿来:“若真与圣上支应起来,圣上事成,咱们自然是要吃亏的。若是不成……得着好处的也不一定是咱们。世家大族又并非只有我褚氏,谁不想分一杯羹。还有些后起之勋贵,只怕更没个章法,想想与这些人虚与委蛇就恶心。”
褚云驰叹道:“削爵也不算坏事,褚氏若参与其中,反倒能斡旋一二,因势导利,不然褚氏不上,自然有旁人上前,到时候就晚了。”
褚令仪想了想,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肠胃都又冷又烧,随手掷了杯子:“我只忧心,世家沦落到与庶族寒门同堂……”
褚云驰却笑了:“你倒像是我爹的儿子。我一向与他不合,他总说我合该投胎寒门,脑生反骨,不配享这富贵,学这经史。我便回他:则士族何以起?非生而尊贵,非帝王之幸,不过也是寒门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不与寒庶同堂便显得高贵了么!”
褚令仪一挥手:“我忝为御史,却总说不过你。得了,少不得我还得回去劝劝我爹。”
“还有我爹,你也一并代劳吧。若是我说,他肯定要拗一拗,你且不要说是我的主意。”
见褚令仪点头,褚云驰也不再说了,慢悠悠地与他喝起酒来,酒早冷了,又重新热来,两人各怀心事,倒都醉得快,便也没有回去,睡在了这别庄里。
褚云驰是休假中,褚令仪本该爬起来上班的,今儿个也任性一回,也是叫昨夜的事情闹的心里有疙瘩,索性旷工了。
他们俩在别庄睡大头觉,禇靖家中却是快要闹翻了。
褚令仪还真是个有数的,说禇靖有意于崔氏还真没猜错,郑氏一死,也没人敢管褚云驰,禇靖还不知道儿子跟侄子在别庄饮酒,彻夜未归。
今日朝会罢后,特地邀请了崔璨一处饮宴,准备显摆一下儿子给未来的亲家看一看,崔璨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