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焉有不露马脚之理?若不是你用一番苦肉计,那二叔焉能承认?而且你能暗守胎教,不落淫邪,既获明珠,又生光彩,可惜你是个女子,若是男子,有此才调出仕为官,准是一位治世贤臣。”秋容道:“夫人越发折煞婢子了。婢子自幼出身寒微,父殁母老,只望寻个好人家,多得几两身价,俾能葬父养母,总算投生做个女子,完了一生心愿。多蒙神天保佑,遇着刘爷,慨给老母千金,又另给老母百金,以后不受冻馁,存殁均沾厚恩,婢子理应报效。今日幸而天从人愿,我等四人俱各有身孕,大料内中总有一男。夫人从襁褓抚养,那孩子成人,与自己生的有何分别?那孩子大了,焉有不孝顺的道理?自然是膝下承欢,力求上进,到了弱冠,奏闻圣上加恩,还怕无官做吗?接续书香,不用说了。婢子愚见,此时还得速写一信,将情形告诉屈姑老爷,催他早日回来,以便当同众亲友商议这立嗣大事。夫人意下以为何如?”
小姐在旁听了这些话,忙过来拉了秋容的手说道:“我的好姨妈,你真正聪明绝顶,说的话句句有理,令人听了又佩服,又敬重。我真不解,据你说,你又不是甚么大家出身,怎么会如此明白懂事,无微不至,这可算得是天生成的了。但是你若是生下一个兄弟,将来肯跟着我母亲过日子呢,还是跟二叔去当家管事呢?若得你在我家中朝夕陪伴我母亲,照应家务,我将来到四川,那就放心了。”
秋容道:“但愿应了小姐的话,生下男子,那时就嗣我所生之子,我就陪伴夫人,终身不出这门了。他们三人尽管去二老爷处享福,我决不红眼。只要日后能打听我扬州的老母信息,能够令我再见一面,即死而无恨了。”
那吴夫人与小姐听了秋容这说,不免叹息道:“你有如此孝心,刻刻以老母为念,必然是生子了。你放心,真要肯跟着我过,我一定差人去接你的老母来。一个人能吃多少饭,穿了多少衣裳,我管你生养死葬。就是百年以后,灵柩亦必定送回安葬,决不负你一番孝心。”
秋容听了吴夫人这话,说不尽心中感激,连忙双膝跪下,说:“婢子叩谢夫人大恩。”夫人忙用手扶他起来,命他一旁坐下商议,写信通知屈生,这里于某日请亲友,吴夫人还要一番假做作,四个女子还要推故,末后要逼出吴二话来。这些计议,都已安排妥了。吴小姐先写备细家书,寄到甘肃,通知丈夫,嘱其王事一完,即速回家。
再说那日吴二到馆吃了午饭,正在看书,只听夫人遣了一个老妈,来说叫四个姑娘出去,夫人要问话。出去了一会,只听夫人发怒声,四女啼哭声,一阵声音都送到吴二耳中。吴二心中有病,不觉耳红面热,肉跳心惊。正要打听,只听见夫人声音,还有那女子声音,连哭带骂的,一路往后面来了。
只见夫人走了进来,怒容满面,在官椅上坐下,四个女子一旁站立,个个垂泪,面带羞容。又有两个老婆子,两个丫头,手中都拿皮鞭麻绳,预备打人的式样。吴二一见,早已吓的心中乱跳,魂敬魄飞,又羞又怕,恨不得地下有个洞,霎时钻进去了才好。
那吴夫人开言道:“二叔,你看他们这四个贱人,如今竟弄出笑话来了。这些日子,我也不大留心,昨晚我才看出来,他们四个人,都是腹大腰粗,走路气喘,像煞孕妇,我还道是或者病来,今日再细看,连乳是涨的,那里是病,竟是怀了胎丁。妙哉,四人一样,你想这不是活丢脸幺?追问他是同谁作怪的,他总不回言,讨打不讨打?我烦二叔你替我问问他们,到底是和谁有的,老实说来,我还有个恩典。若再不说,我也无别法,捆起倒吊起来,每人给他几百皮鞭。二叔你快替我问罢。”随大声咤道:“你们快对二爷说罢。”一面吩咐:“替我先绑起一个来,先打他一百鞭子,叫他尝尝滋味。”那老妈果真走过去,要捆那秋容。
列公,休想此时那吴二心中好受不好受?眼看着四个人都是他作的怪,女的不肯招认,为的是替他留脸。而今弄到要挨皮鞭起来,凭你怎样硬心肠人,当此境界,只怕有些忍不住了。闲言少说。
再说那吴二听了这些说,眼看四女啼哭,老妈就要动手去绑,吴二到此只得硬了头皮,管不得什么羞耻,忙走上前,在夫人面前跪下,口尊:“嫂嫂,请息雷霆之怒,饶了他四人罢。这件事是兄弟的不是,干差万差,是我一人做差,非关他四人之过,请嫂嫂重处兄弟就是了。”
说罢也哭了,不住磕头。吴夫人一见,忙退立一旁,叫老婆子使女们快扶了二老爷起来,有话慢慢的讲。吴二这一来,叫做不打自招,天良不昧。既无祸患,反得美人。要知如何结果收场,都在下回书内分解。
第四十回 儿女庆双全子平有准 家业分三股屈子还乡
话说吴夫人见吴二跪下,自己承认,忙着人扶了起来,请他坐了。夫人开言道:“由来是二叔将他们收了房了,为何不早说一声。如今事巳如此,只好将错就错,把他四人送与二叔为妾,以了他们的终身。想他四人已侍奉过二叔,决无叫他们再嫁之理。若令他再嫁,是个失节之妇,抬不起头,他们谅来也不肯活。虽如此说,我也问问他们。”随问他四女道:“你们既已蒙二老爷收了房,如今更身怀有孕,不论是男是女,总算有出头了,我家也还养活得起你们,但不知你四人愿意从一而终,还是愿另配一夫一妻呢?要老实拿稳主意,自己定见,省得将来后悔。”
那四女道:“婢子们虽出身寒贱,却也懂得做人道理的。既然愿意伏侍二老爷,已经都怀孕了,不用说这一辈子生是吴家门里人,死是吴家门里鬼,岂肯再去嫁人,教人耻笑?既对不住二老爷,也对不住自己生的儿子。只要夫人做主,二老爷开恩,把我们当个侍妾看待,我们就感恩不尽。敢对天盟誓,决无二心三意的。”说罢,一齐跪下叩头。夫人唤他们起来,对吴二道:“二叔听见了,他四人这话,真正有礼。从一而终,是最好的事了。像这样人,生下儿女,必定好的。我有个主见,要做的堂堂正大,教外人无一句闲话。此时且慢讲得,等请出诸亲密友,当了大众再说。”吴二听这话,又着了急了,忙道:“嫂嫂要请诸位亲友,将此事说出,岂不教兄弟丢脸,被亲友耻笑吗?”吴夫人道:“非也,我自有一番正论,决不提起怀孕一事。此时且缓议,等屈姑爷有信来再说。”
话休烦叙。从此吴二不来教书,专等将来得现成小老婆也。
话分两头,再说屈生一路阅视营伍,稽查领兵将才,又兼阅视三军操演。到一处,须耽阁数日,数月以来方到甘肃边境。此处与西番国接壤,朝廷设有重兵,有大将一员,偏将数员,雄兵二万余人。镇守大将姓海,是个行伍出身。久历戎行,待士卒甚好。无奈甘肃地方太苦,地不产米粮,天气又寒冷,全倚外省饷济军协。若一时协饷不到,三军不免饥饿之虑。海公看此情形,思欲引退,恰好屈生奉旨阅兵。大臣至此,阅视过他队下的兵丁,个个出色,操演阵法,技艺无不出色,屈生大为夸奖。海公遂将地方苦寒,不生五谷,三军缺饷,难期整显,末将力小任重,恐有失误,不如乘早告休,让别人立功建业。
屈生闻言,再三劝勉,说一定保他督办西番军务,饷粮不足,奏准以甘肃全省田赋解往营中充饷,海公闻屈生有如此奏章,但得恩准,何愁兵饥饷缺。屈生果然写就本章,将所历地方的情形及将弁贤否,有奖有参,另片保举海总兵操兵有古人阵图,待兵卒以恩,能捍患安民,是西番第一个勇将,若是节制全省,于边防大为有益,请旨褒嘉擢用。奏入,静候上旨。此时计算离陕已年矣,常接陕中家信,家中事也还怕知道大概。
这一日,又接到一信,是吴小姐亲笔。信中云,自买四女之后,请二叔教书。起初还二奶奶吵闹,后来天从人愿,二奶奶得了中风之症,不能起床,看来事可望成。过了数月,又接一信,乃吴夫人所发,也有小姐信。
信中将底细都说明,四人现各有身孕,二叔已承认,此时定于某日请亲友如此办法,两下有光彩,信到日,速付回信。能王事一了,即返西秦更妙云云。屈生接信大喜,忙将阅视营伍已毕,奏明另片乞恩回陕,省亲终养,写完速即拜发,火速递京。这且不表。
再说吴夫人择了一个吉日下帖,请各位亲友,仍是上次那些人,午前都到齐,吴二无法,只得出来陪客。随后吴夫人出来,先对诸人道:“老身无子,先老爷在日曾劝过几次,请他置妾,他再三不肯。及至西归,本应将二叔之子立嗣,无奈先老爷在日,见这两个侄儿,嫌他粗笨,不能接续书香。老身与小女商量,意欲买妾,送与二叔,将来能生下儿子立嗣,过来从小教养,似较半路立之子亲切,所以才买下四个女子也。又怕二婶闻知生气,所以老身出名,留四名女子在身边,其实早已向四女说明,将来要送与二叔为妾。只要各人生下子女,老身都当亲生看待。俟子长成,即送其母归于二叔处。至于四个人养身之资,老身供给。即两个侄儿,虽不嗣代,自然也要分给他二人些产业。如今那四妾是二叔已都收用过了,各人怀孕,不久要生产的了。今日特请众位光降,陈明底里,此中一切委曲,都是老身一人主意,实出无奈,不得已才做出暗昧机关,有什么错处,请诸位责备老身这未亡人,体要取笑二叔,老身这里认罪了。”
说罢跪下叩首。众人听了这番议论,又惊又喜又佩服,齐声赞道:“老夫人如此用心,为子嗣计,费了银钱不算外,还做的如此周到,又堂皇正大,谁敢不服?还要引咎下拜,我等如何受得起。”大家都退立一旁,无不钦佩。有两位老者道:“请四位姨奶奶出来,我等见见。”
吴夫人答应,命丫头去唤。不多时,那四个女子一齐出来,当中站立。夫人吩咐给众位叩头,大家齐道:“快休行礼,动了胎气,请便罢。我等专等了生下令郎喝喜酒呢。”
四个女子当即退回,夫人吩咐摆上酒筵,请众大家先喝一杯喜酒。众人本不敢当盛馔,既说喜酒,到要奉扰一杯。于是安排桌衙,摆上喜筵,大家让坐。众人道:“序齿而坐,那位年长者居首坐?”于是陆公首座,以下依次而坐,大家畅饮。席前吴二相陪坐,终究面带愧色,幸而众人知趣,无一人打趣他。席终,众人道扰,纷纷散去。
话休烦叙,光阴甚快。不知不觉,已是十月满足之期。那时屈生恰好接了旨意,准他归养,已由甘肃动身。那一天屈生离长安五十里,先着人回省通知。那家人正到吴宅门前之时,正秋容分娩之际。天缘凄巧,不后不先。原来吴公那日正是二周年,早辰夫人带领小姐在吴公灵前上祭,四个女子也想要来行礼叩头,秋容觉得腹痛,夫人闻知,吩咐道:“你们四人都不出来磕头罢,等生产后再磕头。”忙唤了收生婆伺候,那时正交午初,屈生差人来的,刚到门口,内里秋容恰好已生孩子。收生婆接了孩子一看,是个男孩子,又大又胖,哭声甚大。收生婆大喜,忙叫人通知夫人。
夫人正在上房,命那屈生差来人进见。忽报秋容已生下男孩,这一喜欢,真令人难以形容了,连那差人也欢天喜地道:“这小孩好大福气,我来报信侯爷将到,他恰好降生。不用说,将来又是同侯爷一样的富。”吴夫人与小姐亦说:“这话倒不错,有点兆头。”母女二人慌忙吩咐差人下面歇息,二人遂一同往院产房中看孩子去了。
进得产房,稳婆将孩子已洗了绷好,吴夫人进了房,看了孩子,尚不放心,一定要解开看了下面,果是男子,才欢天喜地,笑容可掬。吩咐老妈们好好扶伺产母,不可大意。又吩咐款待稳婆,多给赏号,留稳婆吃饭。
话休烦叙。次日屈生回家,吴夫人将一切情形细诉一遍。屈生称善,忙去谒见吴二,又拜往各官与老母亲,细诉别后之事。说如今大事公私俱了,不久可以还乡,说不尽夫妻母子欢喜。不多几日,接连吕惠莲又生一子,施章又迟至半月后各生一女,算来两子两女,均各大小平安。吴夫人十分称愿。
等到了满月,先替秋容所生之子起了乳名,名曰萃保,官名萃科,即用讣文之名也。次子名萃珍,满月之日请了亲友,大开筵宴,十分热闹。次后三个小孩亦都做满月,不觉又是一月光景。吴夫人与小姐已将所有家产开下清单,共计数目多少,分做三股,配搭均匀,都是一样。那时,又从新下帖,请来诸亲客友,大家在坐,吴夫人将家产清单呈出来,请诸人过目。然后细细说明原由,将家产按三股均分,一股分与嗣子与两女及四个生母用度,一股分与吴二与吴二两个儿子。不枉他穿孝一场。一股分与屈生夫妇,不枉他定计得子。三股外,还有数千银子,吴夫人道:“这是留与我做生后之用。另有千金,是为秋容迎接老母报恩之用。”大家看了清单,无人不佩服。吴二听见如此分派,亦十分感激佩服。
众人散后,吴夫人又唤到刘升,问道:“华母住处,将来专人迎取,要多少日期?”刘升道:“住处扬州城内,一问人即知,往返不过月余。如要迎接,小人愿去。”夫人道:“且等消停了再说。”
话休烦叙。自从议定分家后,那吴夫人将一分家当计算清楚,将一股分与小姐,约计二万余。屈生还要推却,吴夫人执意不肯,只好收下。随即择了回川日期,要奉老母回乡,享受田园之乐。那吴夫人不忍分离,泣泣哭哭。幸亏小姐劝解,又得秋容一旁劝道:“川陕相去不远,小姐回去后,如夫人想念,仍可回来,不过往返一月程途,有何难处?”吴夫人听说,也只好自宽自解而已。到了长行这日,不用说屈母与屈生少不得千恩万谢。
拜别亲母丈母,小姐更不用说了。母女分离,只哭的死去活来。小姐道:“女归外向果然不如男儿,终久是别人家的人,非怪人说女子不中用也。”对秋容道:“姨娘曾许下我照看我的母亲,如今我回川去了,老母一切饥寒起居,全靠姨娘照管。好生抚养我那幼弟,将来立起门户,奴家若能再到陕西,必当叩谢。”
秋容道:“小姐放心,侍奉夫人,教养孩子,俱奴分内之事。既有言在先,决不至违背前言。但望小姐常通信来,以慰思念。”那时小姐的公子已四岁了,秋容道:“小公子此去可舍得外婆否?”那公子道:“我去去就来了,有什么相紧。总之在天之下,何须嗟别离。”吴夫人与小姐听了,反笑起来。到了动身时候,吴二带领二子,亲送出城。吴夫人与四个姨娘亦亲进出城。吴小姐辞别老母,与婆婆丈夫去陕西省城,登轿上路,原乡去了。那吴夫人送了女儿回来,料理家务,将那分出一股家当付与吴二家内。除四个姨娘四个小孩与自己养瞻,一切皆取诸公账,有盈无绌。到得后来,秋容接了老母来陕,吴二奶奶那时已死,吴二遂要接了四个娘姨去。吕、施、章三人肯去,惟秋容不肯。一直等到萃科长大成人,娶了妻,秋容方才到吴二家。吴二已将他扶正作为继室。萃科蒙皇恩,钦赐举人,会试进士,入词林,后来官居极品。秋容得封一品太夫人,萃珍亦出仕至太守。
屈生回川后,又生一子一女,吴夫人七十正寿,屈生夫妇还来拜祝,后来吴夫人寿活八十,无疾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