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哈特威利庄园后,我的包一直乱七八糟。我在玫瑰和皇冠旅馆把它整理好,度过了最后那一小时。每时每刻,我衣服的褶皱都在增多。我看起来一定一点都不可爱。但我努力想让自己看起来振作一些。
这是反思的时期!我没有勇气去想过往的碎片,现在就像一个人漂在海上。
我从包里扯出所有的东西,把它们重新叠整齐。我首先整理最重的东西:我的另一双靴子,一双灰色的平底靴子,是在屋内或夏天时穿的。还有我的书,我带了五本书。选书的时候,我的心都要碎了,但我知道我要走远路,只能带这么几本。除了我自己,没人会帮我扛它们的。我带了我的圣经——瓦尔特·司各特先生的《劫后英雄传》。小时候,奥芮莉亚经常读给我听,那是我的童话指南;还有两本狄更斯先生的著作,一看到它们就勾起了我对奥芮莉亚的回忆,她抓着我的胳膊,哈哈大笑,乐得读不下去。
接着就看到了奥芮莉亚给我的速写本了。但我不忍心仔细看。
再往下整理就是我的化妆包了,包括发刷、手镜、亚麻布毛巾和一小块库克做的樟脑牙膏……和一百英镑。
然后是较重的衣服:一件比较重的羊毛外套,和我身上穿的这件完全一样,只不过颜色是灰色,而我身上这件是黑色的。一条羊毛围巾,也是黑色。这个颜色不引人注目。夏天穿的外套。奥芮莉亚的绿色披肩。最后就是一袋旧信,用金色带子绑在一起,收信者写的全部是艾美·雪诺。
这都是奥芮莉亚在离开哈特威利庄园的那段时间写给我的。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只有这些信给我安慰,我必须随身带着它们,否则我的心太难受了。
这就是十七岁的我在这个世界上拥有的财产了。我按下行李锁扣时想着跟这些旧鞋子和衣服一起被关上的,还有我的梦想,同样一文不值的梦想。
奥芮莉亚总是有很多梦想,并且常常谈起它们。那些梦想里总是包含我。她渴望得到她的财富,然后永远离开哈特威利庄园,去旅行,谈很多次恋爱,去改变世界。我的命运跟她的绑在一起——毕竟是她救了我——所以她总是假定无论去哪儿我都应该会跟她在一块儿。在我生命最初的几年我也这么认为。但是在我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里还有其他希望。
我不想总是在路上,像奥芮莉亚那样在王国内四处周游,就像女王之前做过的那样。我想要一个家,不是哈特威利庄园那样被遗产和傲慢束缚的家。有时,在安静的、私人的时间里,躺在碗碟存放室的床上,或者是在马厩里。在梦里,我看到一间小屋,小小的,四四方方的,在繁茂的绿草地中央,有一匹贪吃的小马。我的丈夫性格开朗,守护着我,让我免受屈辱。孩子们可能会陷入困境,却还热情地用纸和胶水为我做着礼物。我会给孩子们母爱和保护——那些我不曾得到过的。不过,我从来没有告诉奥芮莉亚我的这些希望,它们比起改造世界来实在太渺小了。另外,谁会想要我呢?所以,我的梦想还没来得及出声就缩回去了。
现在,那些梦对我来说就是更单纯的东西了,只不过是一个充满渴望的小孩的粗糙的蜡笔画。不过这不可能实现的梦的美丽之处恰在于它们的不可能——什么时候实现、何时实现并不真的重要。我想我真实的渴望不是那样的图景,而是在其表象之下所表达的感觉。我渴望和平、归属感和爱。
卡尔顿的儿子汤姆来找我去车站的时候,我吓了一跳。我已经好些年没去想那小屋、丈夫和孩子的事了。和平与安全看起来比从前更加遥远了。
人们告诉我车站只是拉德威尔的一个小机构,但是对我来说那可是压倒一切的。我终于看到了那听说过多次却只在图画中见过的铁轨了!这些黑色的、贪婪的手臂像蛇一样穿过我们的国家,将它切成若干部分。卖报的人告诉我们铁轨四通八达,距离因之而消失,人们通过它可以在任何时间到达任何地方!
不过那火车站只是一个开放的站台,并没有什么建筑。尖利的风呼啸而过。尽管我们到得很准时,那儿却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汤姆拿着我给他的硬币去帮我买车票。二等车厢。我不能在离恩德比这么近的地方坐在一等车厢里旅行。我也没有勇气去三等车厢。我把票收藏好,自然是放进了左手的手套里。
他领我走上站台,找了个特别的位置给我。
“小姐,这个位置就在门边。您直接跳上车就行,我会等着帮您把行李递上去。现在,您看看四周,有没有您坐车时喜欢的那种聊天伙伴?”
我说不出来,但汤姆指着看起来很精神的一家人作为可以放心交谈的那类旅行者的例子。又指着身穿黑夹克戴着帽子的两个男人说是避免交流的类型。
我是如此地惊慌,以至于听不进任何一点临行前的建议,我很难集中精力。我要离开拉德威尔了。我要离开拉德威尔了。我要离开拉德威尔了。我只来过这里两三次,可是比起将去之所,这儿已经算是我熟悉的地方了。
火车来了,是一个巨大的、黑色的、吹着气的怪物。我看着它,心里一半激动,一半恐惧。门开了,随之而来的是喧闹,就像魔鬼在摇动地狱的铁门。空气里充满了蒸汽。
我成了铁路时代的旅行者。我是这世界里的一位年轻女士。我有重要的事去办。可是,哦,为什么,为什么奥芮莉亚不在这儿跟我一起去冒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