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后的书影给鱼贯而出的婆子们让开路,等严嫂子一行尽数离开,她才看清刚刚被黄金珠宝摆满的大通铺边原来还坐着个灰扑扑的人。
数日的牵念都化作了一声含泪的“姐姐”,书影直朝那人扑了过去。
佛儿见状,歪着嘴冷笑道:“得,主仆又变成姐妹了,看样子你们这一对金兰交又得哭到丑末寅初去,我可听不了,还是去院中练我的剑吧。”她取下鸳鸯剑就带上门出去了。
书影只顾端量万漪,短短几日,万漪已瘦得脱了形,眼睛都凹下去,陷在里头的眼神似一大片黑沼泽,只看得见死寂一般的平静,但谁都猜得到每一只活物被吞没时曾如何疯狂地挣扎、惨烈地嘶叫。
万漪似乎过了好久才听见哭声,她拨动着木愣的眼珠子,第一个带有活气的表情居然是微笑。她笑着,干涩的嘴唇满布裂纹,“书影小姐,你可好?”
书影拉住万漪的手,把脸按进她手心里痛哭道:“姐姐别这么叫我,从今后你就是我的亲姐姐!姐姐,姐姐你好傻,你何必替我……”
“我可不配做你的姐姐,”万漪拽回了双手,黯然一叹,“书影小姐,我不傻,我也不是替你……”
她说到这儿就断住了,喉头吞咽了好几下,才用劈裂的嗓子道:“我这是自作自受,凤姑娘的钱袋是我拿的。”
书影的容色里没有分毫惊讶,只满含着遗憾与疼惜,“姐姐,原来真是你。你本不必说的。”
万漪的目光晃动了一下,抬起脸怔怔地盯视著书影,“你、你、你认——”
“我认出来了,”书影点点头,“我认出了那背影就是你。”
“那、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不说?我都告诉过你了。我恐怕自己认错人,何况我原本就生趣甚少,有一个你没一个你,白凤也不会少凌虐我一分,索性我一个人担了吧。我想着,做贼虽不对,但你这样一个安分守己的好人跑去做贼,定是有什么迫不得已的隐衷,我不能再揭你的短儿。”
万漪抖索着向前抱住了书影,泪水这才从她两眼中泻下,“妹妹,妹妹,我的好妹妹……”就伴着无穷无尽的泪,她断断续续地说起来。
“凉春和温雪两位姑娘带咱们出门那一天,我不是在大门口撞见了我娘吗?后来你突然逃跑,所有人都去追你,两位姑娘见我和我娘哭得可怜,就远远地站开,容我们娘俩说说话……”
万漪仍记得那激动人心的一刻,她有一肚子的话想和娘说:娘我想你、我想家、我想弟弟妹妹、他们好不好、娘你好不好、爹好不好、我真没想到娘会千里迢迢来看我……一肚子的话,但娘根本没容她张嘴,就劈头盖脸的一句:“小蚂蚁,你得给我弄钱!”
万漪还被那一声恍若隔世的“小蚂蚁”震得回不过神来,娘已噼里啪啦地说起来,说的什么万漪压根没大听清,大意好像是爹从屋顶上摔下来坏了腿,不能够再做工,家里生计不继,娘借遍了亲戚邻居,再也借不出一文钱,山穷水尽之下只好进京来找被卖进妓院的大女儿。
万漪吓傻了,“可是娘,你找我,我也没有钱哪。”
“穷闺女连吃了三天饱饭就不认得饭罐子了,当自己富里生富里长呢,说起话来跟那些个富人一个调调!越有钱越抠门,呸!”
“不是,娘,我真没钱哪。我在这儿只有一日三餐,一文钱的零用也没有,不信你问我们掌班妈妈。”
“呵,有了有钱的妈妈,就不认我这个亲娘了是不是?你连命都是我给的,现在和我心疼那两个钱?”
“我有钱怎么会不给娘呢?可我真没有啊。”
“你没钱?你瞧瞧你身上穿的这衣裳,呵,比我给那些太太奶奶们洗的衣裳也不差。你没钱?”
万漪忘记了后来都还说过些什么,总之来来去去就一个“钱”字。到最后,娘又快又狠地在她脸上扇了一下,“我告诉你小蚂蚁,你爹已和宋家大嫂说好了,这一趟我要带不回钱去,你二妹也得走你的老路。可她模样生得不如你,人家来相看过了,说进不了头等班子,只能下三等窑子挣钱去,先给窑主当使唤丫头,到岁数就叉开腿接客。你做姐姐的就这么狠心对自个儿的亲妹妹?你二妹才九岁!就一句话,你究竟掏不掏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