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十二月初三是个顶好的黄道吉日,宜嫁娶,宜祭祀,宜动土开市。水云楼作为这出新戏的主挑班子,选定清早一个吉时,就由商细蕊带着小周子等梨园子弟颇为隆重地给祖师爷焚香祷祝。仪式就是在商宅的院子里简单的架起一张条案摆上瓜果贡品,但是众人都格外的虔诚。就连杜七公子,在香火缭绕的庄重气氛里,也步入其列风流飒爽的给祖师爷磕了两个头。
俞青不由得扭头朝杜七看过去,眼神里有些微的吃惊和欣赏。同为官宦人家的出身,杜七这样的公子哥儿平日眠花宿柳与戏子为伍,最多是不务正业行迹荒唐,也属此中多见。但是这一拜几乎是有着入了伶籍,身心相与的意义了。她最知道这要是传到族中长辈耳朵里,将会有怎样的苛责。暗自点了点头。再看商细蕊,穿着一身青布长衫,白玉似的脸儿瘦骨骨的身量,站得笔直,透着那么股灵秀逼人的清爽。他这一回上香倒不用人三催四请了,神情在淡然里带着肃穆,是有几分梨园大拿一班之主的气魄了。然而仪式既毕,商细蕊拂了拂衣衫,转身对众人赧然一笑点点头,道:“那,晚些时候戏院见了,列位。”
戏子们站在那里不明所以,他们以为在开戏前,总还会有点什么别的紧要安排或者叮嘱,不想商细蕊万事就绪只欠东风似的,让他们都散了。要知道,他们声势浩大的这一场铺排,每个戏子都是顶着巨大的压力和冷眼,冒着大不韪来的。不说演砸了,只要票房不够好,往后新戏的路就更难走了。
俞青看大家心下惶然的模样,笑了笑,道:“要不然,几位角儿跟我去梨园会馆,咱们再默默戏,过一遍台子?完了离戏院也近些。”众人自然称好。杜七也随他们一起去了。商细蕊的戏,杜七是闭着眼睛都放心,不用盯着的,只对商细蕊说:“吃过午饭别贪睡,睡肿了脸,晚上悠着掉妆。”戏子的这些零碎细节,杜七知道得一清二楚。商细蕊点点头。送走了这一些人,小院子里顿时冷清下来。他进屋找出一张侯玉魁的唱片,把留声机声音调大了,然后搬一把椅子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一面听着戏,一面看着小来把供桌上的祭品香烛收拾起来。
小周子打刚才开始就立在那里,不知道要做些什么是好。今天可是他正正经经的登台唱戏,给商细蕊他们的新戏唱垫场,据说场子都坐满了,非同一般。相比之下,他过去的登台经历,就只是彩排练胆一般的儿戏了。商细蕊几次与他说,做戏子的要么一鸣惊人,要么一文不值,从没有晚来成器的说法。看样子,这一场戏如果唱不出点名堂来,商细蕊很可能是会放弃他的。小周子想到这一点就觉着很惶恐,心里怦怦的跳,手脚发凉。商细蕊是他命中的贵人,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他有这个感觉,他的人生是在遇见商细蕊以后变得清晰敞亮有奔头的。没有商细蕊,凭他的处境,在四喜儿手里哪年哪月才能熬出头呢。
小来收拾完了什物,沏了一壶滚烫的碧螺春,毛巾托着茶壶送到商细蕊手里去。回头见小周子还是杵在那里。他在商宅住了小半个月,虽然练功辛苦,但是在她的照料下饮食显然吃得很好,胳膊腿抽长了一截子,站在那里就是个碍手碍脚的大小伙子了。小来便轻轻笑着搡了他一把:“傍晚就要开戏了,你还在发什么愣呢?”
小周子忙道:“哎,这就去喊嗓子。”拔脚没走两步,商细蕊叫住他:“清早起来不是喊过了?怎么还要喊?”
“就开戏了,我再练练。”
商细蕊摆摆手,嘬了一口茶壶嘴,像个上了年纪的人似的倚老卖老,缓声道:“再有大半天就得唱了,你还不养养嗓子吗?现在练狠了,晚上就要中气不足了。”他想了想:“最多抻抻胳膊腿,把筋再拉开点儿。这出戏的卧鱼儿可吃劲!”
小周子点点头就去了,在旁边的空地上伸胳膊拉腿,心无旁骛地练习。商细蕊有一眼没一眼的睃着他,偶尔指点两句,又问小周子:“你觉着侯玉魁这段唱得怎么样?”
小周子正在劈一个一字腿,手掰着脚掌,胸脯贴在腿上,腿贴在地上,肺里的空气被压迫得只剩下一丝丝,艰难地答道:“商老板喜欢的……当然是好的……”商细蕊摇摇头:“他这一出其实没有我师父唱得好。”顿了顿,道:“我师父叫商菊贞。他在京城唱的时候,你师父四喜儿还没红呢。据说他们俩搭过戏。你听你师父说起过他么?”四喜儿平时对小周子非打即骂,何尝有一句和气的闲话。小周子摇头,商细蕊也没再说什么。
听完珍藏的一套唱片,小来已经炒好了菜,准备开饭了,这时候只见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是老葛给程凤台开了门。程凤台一身浅杏色的西装,外面一件黑呢大衣,戴着墨镜,拄着文明棍,谱很大地走进来。老葛点头哈腰跟上前两步,笑道:“二爷,您在商老板这里歇歇觉。晚间的事我再去安排安排,等会儿来接您。”程凤台点点头。老葛又脱了帽子合在胸前,向商细蕊躬身致意,方才去了。
程凤台先看见小来在院子里摆的一张四方小炕桌,陆续端上了两样菜,笑道:“这么冷的天。商老板还在外头吃饭啊?”然后看见商细蕊笑嘻嘻的上下打量他,不禁问:“怎么了?看着我傻乐?”
商细蕊晃晃脑袋:“二爷这身衣裳,再配着这副圆片子的墨镜,拄上拐棍。让我想起咱们皇上来了。”
小来早年间随商细蕊去的天津奉诏进戏,也见过皇帝一眼,听这么说,抬眼飞快地一溜程凤台。要论打扮,确实是很像的。不过面目风度是截然不同。小周子只听四喜儿吹嘘过曾经给皇上太后进戏的场景,徒然向往,一面练着功,一面也去看他。
程凤台索性张开双臂,原地给他们展示了一番身姿:“像溥仪啊?我说是溥仪像我!”
程凤台在报纸上看过溥仪的照片,他的世界里从来没有君臣子民的概念,向商细蕊笑道:“溥仪面黄肌瘦的,哪有二爷英俊!是不是?”
商细蕊民国生人,一朝天子一朝臣,也把前朝往事抛在脑后,眼里只有面前这一个风流皇帝,用力一点头:“二爷最英俊!”
小来看不得他俩公然打情骂俏,给商细蕊摆好碗筷就回了厨房。程凤台冲着她背影瞎客气:“小来姑娘,一起坐下吃嘛!”小来当然没理他。小周子素来怯富怯生,见状跟小来一起去了厨房吃饭。程凤台不见外,提起筷子道:“商老板这儿有没有酒?”
这两天因为招待戏子们起居,商细蕊这里正巧备着几瓶给老生们喝的花雕,便向厨房吆喝了一声。小来心知是程凤台要的,好半天才热了酒送过来。这时候程凤台已经吃菜吃得热气腾腾的,水汽蒸上了墨镜镜片,摘下来才看见一双通红的眼睛。不知道他昨夜又去哪里玩的通宵。商细蕊不高兴了,夹一筷子菜吃在嘴里,盯着他的眼睛瞧。程凤台讪笑道:“快年底啦,一宿一宿的忙着盘账。”他这种鬼话,连商细蕊都骗不过。商细蕊扒着米饭咕哝两声:“才不信你呢。”
他们两个吃了中饭以后分吃了一只水果,就双双上了牙床搂着去歇午觉。商细蕊饱食生倦,困得不行,窝在程凤台怀里揉着眼睛大喊:“小来!四点半叫我起来啊!”小来隔屋清脆地应了。程凤台早已一只手臂搭在商细蕊的背上,沉沉的睡着了,商细蕊这一喊都没能惊醒他,看来昨晚上是玩得很疯。商细蕊不满地撇撇嘴,然而他的嘴唇一动,就像隔着细薄的衣料吻在程凤台的胸膛上似的。程凤台做生意的时候留下了几匹很好的杭绸给家人做衣裳,一块儿也给商细蕊做了两箱子白、蓝、银、灰,葛,水绿色的长衫短褂夹袍。商细蕊笑说,这些够他穿到三十岁也穿不完的。程凤台却说:年轻人,穿衣裳就图个鲜亮,穿腻了再做新的,难道非得穿到破了才算完吗?又指着一种绵软细腻得犹如蛋壳衣子的面料说:这个织法儿的丝绸不冰皮肤,贴身做亵衣最好。回头找个好裁缝,别糟蹋了料子,我们一人做两件睡衣。
睡衣做好了,一样的面料款式,余下的程凤台让给小来做了两块素面手绢。仔细到这个婆婆妈妈的地步,很不像他的手笔。后来才知道这是绝版的宫廷内造之物,市面上不卖的。程家女眷们才够做了两件亵衣,少爷们一概没有。程凤台的睡衣就放在商细蕊这里,此后歇中觉的时候,就强迫商细蕊一同换上睡衣,很是西洋做派。因为脱换在一处,常常还把彼此的睡衣穿混了。商细蕊一开始也不习惯,嫌麻烦,后来想到杜七告诉过他的两句诗: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仿佛就是他们这个意思了。
这一觉商细蕊有意要养精蓄锐,因此睡得很沉,还做了一个短暂的梦。到了时间小来过来喊他,吵着了程凤台,程凤台睡头更浓,把他往怀里紧了紧,似乎没有醒。
商细蕊揉眼睛推推程凤台:“二爷啊!时候快到了啊!”
程凤台顺着他肩膀,一路往下摸到他手腕上那只麂皮手表,举到眼前看了看,含含糊糊道:“还早呢,待会儿我们坐轿车过去,也就十分钟的路,急什么。”说罢手臂横在他胸口,凑过去深深的嗅他颈窝,又轻轻啃了一小口。商细蕊嘻嘻一笑,与他在床上打闹起来。
小来喊两声没动静,恨是商细蕊跟着程凤台不学好,连这一个守时的优点都被败坏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去迟了是闹着玩的吗!过一会儿便差了小周子给商细蕊送来一件浆洗过的长衫和一件小皮袄,催促起床的含义很明显了。小周子捧着衣裳站在卧房外,不知道是不是要伺候商细蕊穿衣梳洗。他在云喜班的时候,这个情况下是要伺候四喜儿穿衣洗脸吃茶点的。
商细蕊在房里道:“放桌上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