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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第1页)

整个春节,涂自强都待在家。父亲去世了,母亲孤单一人,他得陪她过年。这是他的人子之责。居住武汉三年,涂自强已然不适应山里的生活。昏暗的灯光,无边的寒冷,清寂的空气,还有肮脏的厕所。第一天回去,他蹲在两片木板上,咳嗽咳得几乎震断它们。围墙是树枝扎就,风从四面八方进来,还带着轻微的呼啸。他被冻得哆哆嗦嗦,根本屙屎不出。

早起一推门,迎面便是一架山。山中色彩永远如此,夏天绿秋天黄,冬天发暗的树梢上浮着白。偶尔能听到新修的公路,有汽车驶过的声音。这声音又让涂自强百般虐心。每天有多少车从他祖辈的坟头碾过?他不愿意深想。一想就觉得那些轮子也正从他心头碾过。

家里没有网络没有电视也没有书。除了母亲,甚至也没有其他亲人。每一天的生活都与头天相同。过百年也只一日。偶有亲朋过来坐坐,所说的话,所问的事,大同小异,全然引不起涂自强的谈兴。涂自强在家不足十天,便对这样的生活深感厌倦。他想,我三年不回家难道只是因为省钱?或许就是我根本不想回来?不想面对这个地方?难道我对这个地方全无热爱也无眷念之心?虽然这是我自小生长的地方,是我的家乡,可它的贫穷落后它的肮脏呆滞,又怎能让我对它喜爱?又怎能拴住我的身心?难怪出去的人都不想回来。我也是他们中的一个了。这个地方我是绝不会回来的。

年一过完,涂自强便与母亲谈。涂自强说,我怕是以后会在城里工作。

母亲说,当然。我儿当然往后要住在城里。

涂自强说,我是说,不是县城,是留在武汉。

母亲说,就是了,咱那个破县城有什么好?我儿就是要留在武汉。气死他们那些大户人家。村里没人住汉口,往后我家就有了。母亲说时,脸上浮出笑容。

涂自强没料到母亲会如此想,便也笑了,说我找到工作,挣下钱,有了房子,就接你过去住。

母亲脸上的笑容便又放大许多,说我听你的。我男人死了,可我有儿,我啥都不怕。

涂自强说,过完年我还要回学校,你一个人能行么?

母亲说,咋不行?放心吧。你爹不是站在那里?喏,还动哩,跟活着时一样。母亲指了指银杏树。涂自强“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他心里知道母亲的强。他自小家里都是由母亲做主。有母亲,他便有安全感。即使出门在外,但凡想起母亲,心里便有暖意涌出。有回他跟母亲这样说,母亲说,你身上流着我的血哩。你想我了,我的血能不知道?我的血也高兴。一高兴,你身上不就热乎了?

涂自强被母亲说得大笑。他想母亲说得太好了。果然就是如此哩。

开学前夕,涂自强要动身返回了。走前他把自己所剩的钱大半留给母亲。说我在城里挣钱容易,这些你一定得留着。万一病了,不可以撑,必须去看病。还有,有事一定要给我打电话。母亲不停点头,一副诸事都听涂自强安排的表情。

长途车业已通到山里,离家走上几里,便有车站。母亲坚持要送涂自强上车。涂自强也就由她。他也想与母亲一道走走。

车站几无其他乘客,涂自强一上车,车便启动。母亲没有挥手,只是呆站在站牌下,望着汽车远去。车上的涂自强不时回望,见她一直站在那里看着汽车驶远,动也不动,比父亲那棵树更像木桩,心里便也酸酸的。他想,这世上,她就我这么一个亲人,而我也只有她这一个了。

涂自强一到学校,老师便来找他,问他怎么没参加考研。涂自强说了家里的变故。老师长叹一声,连着说,就这么不巧,这么不巧。一个随意的举动就改变一家人的命运,甚至不知是谁作的改变。唉,唉。像你这样用心读书的人,我很难再碰到一个。某种程度上说,我也被改变了。

回到寝室,涂自强把这话对同室的马同学说,马同学亦叹息,然后补了一句,这就是命运。你的命运!你是犟不过它的。涂自强想,是呀,这就是命运。我的命运!但我一定要与它斗争。

这一夜涂自强又没有睡着。他发现自己业已时常睡不着觉了。并且他也知道了那一个文雅的词:失眠。

次日涂自强便将所有的考研资料打捆放进一个纸箱,又把纸箱塞进床底。这些东西,他想,从现在开始,都将是废纸。然后他打开电脑,着手写自己的简历。他并无多少经历,也没有什么成果,不过半页纸,简历便已完成。最后一学期,几无课程,也几无活动,同学大多在找工作。大街上四处可见寻找工作的大学生。从此以后,他便是他们中的一个。

涂自强开始找工作的第一天,便发现,对他来说,这并不是件容易事。他不可能到处奔跑,因为他每天两次必须回到食堂干活。他根本没有在外面吃饭的资本。学校在郊外,只要出门上了公共汽车,没有一个小时,根本就到不了目的地。什么事不曾做,就得往回赶。有两三次他迟到了,食堂的师傅虽然没说什么,但他自己却万般不好意思。于是,所有找工作的事,便放在了周六和周末。

时间就这么在寻找中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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