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什么都越多越好。一对父母是天经地义,多了,就等于一个也没有。我的父母隐瞒了这么多年,我也装作不知情。现在真相暴露,而且是最不该出现的人来揭露,他们很无辜,也很难堪。我不可能继续装作若无其事,要他们为我花费操劳。我不想成为一个棘手的累赘。我必须离开,大家都自在。”
“小小年纪,不念书又能做什么?你的理想如何实现?”
“我现在唯一的理想,就是长大成人,自食其力。”
“可你能做什么呢?”
“农村很多人十几岁出外打工,他们行,难道我做不到?”明夷望着暗沉沉的天边,语气铿锵:“你不用劝我,这是我这辈子第一个重大抉择,没有对错,只有坚定。”
冯家蒙看着她。他了解她的性格,一旦心意已决,便不可回转。非要强行阻挠,只会适得其反,激起她更强烈的反抗情绪,后果难以控制。他沉思了好久,下定一个决心。
“你要自食其力,总得先学点技能。去都城念几年书怎样,学校的事由我负责。”
明夷没做声。她想他会不会是缓兵之计,先稳住自己,然后跟她的父母合谋对策。可她现在也是全无头绪,只能冒一次险。
明夷盯着冯家蒙,问:“我能信任你吗?”
“我是这个世上,你最值得信任的人。”
明荣夫妇目瞪口呆地听完明夷的话,半天说不出一个字。今天以前,明夷撕毁通知书,说要放弃重点高中,他们必定大发雷霆,会有史以来第一次训斥她。他们必定想方设法阻拦补救,甚至关明夷的禁闭,让她足不出户,面壁思过。
然而,就在今天,他们见到了明夷血脉相连的亲人。尽管那家人口口声声表明,没有让明夷认祖归宗的企图,可那毕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一生一世都无法抹杀的亲情。明夷与亲生父母的重聚,如同一根针扎进明荣夫妇心里。他们有苦难言,心生芥蒂,对自己作为明夷父母的身份,乃至威信,都产生了动摇。
放弃重高这么大一件事,明夷没有征询他们的意见,自己就做了决定。她说她不会忘记养育之恩,这句话很是生份,有种拒人千里的意味。明荣夫妇意冷心灰。
接踵而来的打击,仿佛天塌了,张茉芬完全失去主张。她父母早故,不得已中断学业,顶替上岗。可她是个有野心的女人,年青的时候曾无数次渴望出人头地,一鸣惊人。她能力不弱,工作积极,但苦于没有深造的机会,也没有遇上贵人提携。年岁日长,出头日趋渺茫,眼看这一生消耗在丝厂,只能在那口井里上下蹦跶了。
她实在不甘心,行将陨落的梦想落到女儿身上。明夷从小就没让她失望,聪颖出众成绩拔尖,丝厂职工个个称羡,夸她教子有方。她的顶头上司,一向爱打官腔的工会主席也放下架子,虚心跟她探讨教育方法。她追求的远不止这些,她要督导明夷上重点中学,名牌大学,进机关单位或大企业,完成她未竟的夙愿。那样,她才算真正扬眉吐气。
她的壮志未酬,如火焰熊熊燃烧。谁知风云突变,高擎火炬的明夷却撒手不干了。苦心经营的梦想,怎么能说熄灭就熄灭呢?她的世界瞬间黑暗。
好多天来,张茉芬失魂落魄,浑身乏力。她不想去上班,不想面对任何人。请假又不好找借口。她的心病定然被王美玉大做文章,厂子里那些奉承她眼红她的人一定在等着看笑话。她不能垮,必须硬撑着。
她对明夷恨铁不成钢,她也恨冯家蒙。不劝阻也就算了,居然怂恿明夷去都城念职中。冯家跟王家住楼上楼下,日常走得近,她怀疑冯家蒙是受王美玉暗中操纵,存心搞破坏。李娆不争气,连普通高中都没考上,王美玉这个女人黔驴技穷,于是唆使冯家蒙来煽阴风点鬼火,拖明夷下水,陪她家李娆同归于尽。这个恶毒的女人!张茉芬翻来覆去地骂。
明荣找到冯家蒙,了解明夷去都城的具体安排。冯家蒙说,都城的大学同学给他推荐了一所职业学校,他准备8月底陪明夷去报名。明荣长叹,好好的人生就这么走上岔路了。冯家蒙说,谁也无法预知自己会走上哪条路,我们只能控制人生的鸡毛蒜皮,但凡重大关口往往身不由己。
两个人坐在街边夜摊喝闷酒。晚风中流散阵阵油烟,和炒田螺的气味。明荣忧心忡忡,说明夷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独自在外生活怎么让人放心。冯家蒙又叫一瓶酒,给明荣斟上,说单位领导已经批准他的调职申请,专门指派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师傅带他。以后接替父亲的工作往返宁城都城两地,他经常能去看明夷。
明荣又一阵叹息:“大学毕业去做客车司机,大材小用啊!”
冯家蒙不以为然地笑笑,说:“踏着我父母生前的路,这是淡化痛苦的最好方式。”
“事到如今,也只好由着明夷了。就请你此后多照看她,放假就劝她回家来。外面纵有千般好,到底不如家踏实啊。这些话本该当面对明夷说,可不知为什么,她和我们父母之间总像隔着一堵墙。”明荣无奈地摇头:“很多时候,我真不明白她在想什么。”
障(4)
都城财经学校是一所民办职业中学,由一群事业单位的退休干部合伙开办。他们年纪在六十岁以上,头脑灵活,余热旺盛,尤其人脉丰富,为创办学校提供了有力保障。
称它为一所其实并不贴切。学校的场地全靠租借,承租方是都城西门的一家大型印刷企业。企业近年效益不佳,人员精简,空出不少地方。学校租借办公楼的5…7层,两层用作教学和办公,一层供外地学生住宿。收发室,食堂等,企业和校方共享。
冯家蒙的同学在电话中一再吹嘘,说学校环境优美,设施完善,说得天花乱坠。进门前,冯家蒙理所当然地认为,大铁门内全是学校的地盘,于是也没多问,就随同学去报名。
钱一交,同学便称有事,没了人影。他陪明夷熟悉地形,发现四楼走廊挂着销售科的牌子,心中疑惑,找门卫打听,才得知实情。同学口中设施完善的学校,原来是个空中楼阁。冯家蒙大呼上当,说要退学,另寻一所像样的职中。
明夷平静地说:“职中再好,也难以跟宁中比。既然不要金叶子,又何必在碎银子里斤斤计较。你那同学背信弃义把你骗来,肯定是拿了好处费。现在学费交了,也入学登记了,校方能轻易放人吗?就算肯放人,又舍得把钱吐出来吗?既来之则安之,就这里吧。”
冯家蒙说:“你倒想得开。”
“只要离开宁城,在哪都一样。”
明夷本来报的计算机专业,说是名额已满,在教务主任的热情推荐下,改成经纪人专业。她是第一次听说这个专业,全然不清楚是干什么的。主任的解释也很笼统,只强调是个新兴专业,就业前景大好。
经纪人专业设有语文和数学两门文化课,专业科目繁多。微机应用,商业会计,商务英语,市场营销,国际货币,期货交易……当下时兴的东西一网打尽。一般人熟稔掌握一两门已是受用,倘若全部学会,明夷担心会走火入魔,演变成门门通,样样瘟的角色。
职中学生对自身有清晰定位。中考落榜,尚未成年,就读职中的目的有二:一是找个地方待几年,以免过早浪迹社会,沦为不良少年;其次顺便混个文凭,虽然职高文凭在当今社会不入流,难进多数人法眼,但比起纯高中毕业证,好歹多点技术含量。资本微薄,总比一穷二白好。
况且,他们目前遭受淘汰,只是因为成绩差,或者纯属运气差,中考一次性考砸而已。谁也不能就此断定他们的人生夭折了,他们年轻,有朝气,胆子大。在考试以外,他们一点不迟钝,相反脑子灵光得很,远不是盖棺定论的时候。
入学典礼上,学生们异常活跃,争先恐后地发言。他们目标明确地阐释,展望未来,就是要经商,赚大钱。理由也很简单,钱不是万能,没有钱万万不能。
明夷生平头一次听到这种理想,直言不讳的论调令她耳目一新。她联想起铁门旁白底黑字的招牌,“都城财经学校”——乍一看,容易误读,以为是财经大学的嫡系,顿生高山仰止的情怀。另一个妙处在“财经”二字,发财真经,开宗明义,直截了当。
大城市果然处处走在时代前沿。明夷想这类学校办在宁城,无疑会冠上“育才”“树人”等字样,才算不失风范。学生要是公然喊出赚大钱的口号,更是会被视为孔方兄,一身铜臭,遭人耻笑。小城市总是更守旧。但这只是个时间问题,大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