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只用抬来就是。”潜斋道:“有了棺木就好了。这也是谭兄吉人天相。”侯冠玉道:《赤壁赋》上不云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正所谓‘莫之为而为者,天也’。原是这个道理。”王中差人去抬。抬来时,果是一具好棺木,漆的黑黝黝的,放在厅中。娄、孔二人又料理了六品冠带。到了饭时,二人要回去,王中那里肯放。娄潜斋道:“午后便到。看了含殓,还要都住下,明日好料理送讣、开吊的事。”
王中一定留吃饭,二人不肯。王中再三,侯冠玉道:“你不懂得,‘子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不如我们一同去罢。”
王中送至大门,说道:“爷们午后早来。”耘轩道:“自然的。”
这原是二人食难下咽,并且自己要吩咐了家事,好来董治丧事,以全生死之交意思。
午饭方毕,娄、孔二公齐至。侯冠玉亦到。后边曹氏领着隆吉儿也到了。王中早已将棺木放妥。王氏将官服已与丈夫穿妥,口中含了颗大珠子,抬至中厅。王氏母子跟着大哭。娄、孔二人含泪看殓。螟目帛,握手帛,一切俱依《家礼》而行。
王氏叫赵大儿拿面人、面鸡儿来,孔耘轩道:“这个要它何用?”王氏道:“这是阴阳刘先生适才殃式上吩咐的镇物。”
耘轩道:“棺中不该用此生虫之物。阴阳家话,可以不必过信。”潜斋道:“放在棺上,也就可以算的,何必定放棺中。”
王氏不肯,一定要放棺内,二人没法,也只得依从。遂将孝移抬入棺中。安置妥当,王中哭将端福儿抱起,叫他再看看父亲,好永诀终天意思。果然个个泪如泉涌。抬起棺盖,猛可的盖上,钉口斧声震动,响得钻心,满堂轰然一哭。王氏昏倒在地,把头发都散了。端福只是抓住棺材,上下跳着叫唤。王中跪在地下,手拍着地大哭。娄、孔失却良友,心如刀刺,痛的连话也说不出来。别的不必缕述。这正是古人所说的:人生最苦难堪事,莫过死别与生离。
却说曹氏在闪屏后,伤心起来,也低低哭了两三声儿。见姐姐闪倒在地,强搀回后边去。迟了一会,众人方才住声。潜斋叫壬中设苫块,叫孝子坐草。
日色已晚,娄、孔才商量讣状、灵牌的写法。只见德喜儿从后边来,说:“奶奶说,请二位爷各自归宅,今晚二更要躲殃哩。”潜斋道:“近来竟有这宗邪说恨人!岂有父母骨肉未寒,合家弃而避去之理?”耘轩道:“这也无怪其然。近日士夫人家,见理不明,于父母初亡之日,听阴阳家说多少凶煞,为人子的,要在父母身上避这宗害;于父母营葬之时,听风水家说多少发旺,为人子的,要在父母身上起这宗利;一避一趋,子道尚何言哉?可惜程嵩老此时在山东,若在家时,必有快论止之。况‘煞’字《六经》俱无,惟见于《白虎通》,可见是后世阴阳家撰出的名色。”娄潜斋道:“这出殃,俗下也叫做出魂。”耘轩道:“自古只有招魂之文,并无躲殃之说,人死则魂散魄杳,正人子所慕而不可得者,所以僾见伟闻,圣人之祭则如在也。奈何弃未寒之骨肉,而躲的远去,这岂不是‘郑人以为伯有至矣,则皆走,不知所往’么?”娄潜斋道:“耘老此说,几令人破涕为笑。前一科八月乡试,舍下有两所房子,东屋是河南府新安县朋友租住,西屋是汝州宝丰县朋友租祝因本街有躲殃被盗一案,黄昏闲话。新安朋友说,他县的风俗,停丧在家,或一半年,或十余年,总之,埋后请阴阳先生看《三元总录》,写出殃状来,说是或三日,或五日,或半夜,或当午,或向东南方,或向正西方,有化为青气而去的,也有化为黄气而去的。宝丰朋友说,他县的风俗,父母辞世,本日即请阴阳先生写殃状——也是照《三元总录》,死后或三日,或五日,或未时,或丑时,东西南北方位不定,化为青黄黑白赤等气——也是不一其色,而去。两县合笼看来,宝丰县到葬后不知躲殃,不见有凶煞打死人的;新安县初丧不知躲殃,也不曾见有打死的。”孔耘轩忍不住微晒道:“这还不为出奇。他们阴阳家,还有《落魂书》与《黑书》。说这个男命化出魂,落到广东香山县海岸村,托生于赵家为男。又一家女命化出魂,落到云南普洱府,托生于城东乡张家为女。可惜他只一本小书儿,而天下之死者无数,香山县这一家偏生男,普洱府这一家偏生女,生男子多了,还可以迁徙别处,若生女过多,不是一个‘女儿国’么?”侯冠玉接口道:“孟子说‘不取必有天殃’人偏说人死了有人殃;子夏说‘富贵在天’,人偏说富贵在地;真正邪说横行,充塞仁义。”说罢,却连忙起身而去。
潜斋问端福道:“绍闻,你意下何如?”端福道:“我不肯躲。”潜斋道:“这才是哩。”孔耘轩连点头说:“好,好。”
潜斋又叫王中道:“你去后边说去,我二人还要在此料理讣文,今夜不回去。叫后边奶奶们也不必躲。”
王中到后边说明,曹氏便向王氏道:“这可使不得。他们男子汉,胆儿大,咱们是要小心哩。”王氏道。”他妗子,你说的是。不是耍哩!”却又不便催客起身。到一更以后,王氏叫双庆儿,到前套房对二位爷说:“后边奶奶怕的慌,叫大相公回去睡,好做伴儿。”这端福已在草苫上睡着。潜斋叫回去,双庆儿叫醒,回后边去。后边早已安排停当,一起妇女,引着端福儿,锁住后门,到侯师娘家躲讫。——这侯冠玉正喜得个空儿,自去光明正大的赌博。
这娄、孔二人,写完了至亲十数个帖儿,就在醉翁椅上各睡讫。这娄潜斋欠伸不已,孔耘轩也觉目难交睫。桌子上一盏灯儿儿,半灭半明,好不凄枪。孔耘轩起来剔灯,娄潜斋也起来,口中念道:“物在人亡无见期。”孔耘轩道:“心中不好过的很。天已多半夜,咱也睡不成了。”于是二人闲话到天明。
到了次日,只听大门外大动哭声。进来看时,乃是王春宇。
到灵前行了礼,痛哭一常说:“我是昨晚从亳州回来,才知道姐夫不在。我只说姐夫还在京里,指望姐夫做官,谁知道遭下这个大祸。”说罢,又大哭起来。众人劝住,端福磕了头,径到后边来看姐姐。彼此又哭了一会,说一向在亳州,不知姐夫回来的话,王氏说道:“你姐夫大数该尽,请医生看他的病,再不应药;神里看,神也不灵;抽签打卦,再不应一宗儿。如今已经去世,这也提他不着。只是如今的事,埋葬还早,现在成服封柩,有许多的客,这破孝摆席,全要兄弟帮助哩。”
王春宇出来,同娄、孔二人行礼。适侯先生也在其中,也行礼坐下,开口先说:“这宗事,别的我不会办,这办买酒席全在我。外甥这宗席面,看来一定要参鱼蛏翅珍错东西,才不失姐夫在世的体面。”潜斋道:“要撑令姊丈体统门面,也还不在酒席上。”王春宇是生意乖觉人,便把话儿收回。又因问成服破孝的话,孔耘轩道:“此是咱这里陋俗。我当日先慈见背,就不曾破孝。盖古有大孝、纯孝,孝之一字,乃是儿子事亲字样,岂可言破?即本族弟侄,姻戚甥婿,或期年、大功、小功、绸麻,还各有个定制,如何邻舍街坊来吊,敢加于他人之首?”王春宇被娄、孔二人,说的无言可答,就不敢再问了。
却说王氏,因兄弟与娄、孔二人在前厅说话,必是议及丧事,到闪屏后窃听。见兄弟被娄、孔当面批评,自己的丧事,又不知如何办法,忍不住说道:“娄先生、孔亲家俱在,这宗丧事,要先生、亲家周旋。要定好吹手,还要请女僧做斋。”
娄、孔未及回答,侯冠玉道:“书上说:‘邻有丧,春不相;里有殡,不巷歌。”这一春天邻舍都不唱戏,何况自己有丧,喇叭朝天,墩子鼓震地乎?”娄潜斋方晓得自己徒弟读的是“春不相。”王氏听的恼了,在闪屏后高声道:“吹鼓手一定要,斋是一定做的。”孔耘轩道:“鼓手再为商量。至于做斋,怕封柩之日客多人忙,或‘二七’‘三七’,以及‘百日’,随亲家母各人尽心。”王氏道:“孔亲家说的才是理顺人情。一侯师爷呀,这教书抹牌,是那一本书上留下的规矩?”侯冠玉方悔多言,已被东家婆在闪屏后听得恼了,推个故儿走讫。
娄、孔应料理的事,一切依礼而行,办完各自回家。
到了涂殡之日,这些街坊邻舍,姻戚朋友,备礼致吊,以及接待宾客,整备席面的话,若—一细述,便累幅难荆不过是把一个“皇明应浩赠承德郎介轩府君之灵”牌,悬于孝幔之上,“封柩止吊”四个字,贴于大门之旁。这便是保举贤良方正、拔贡生谭忠弼,字孝移,号介轩的一个人,盖棺论定。诗曰:
生顺才能说殁宁,端人有甚目难瞑?
兢兢业业终身怕,传与世间作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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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薛婆巧言鬻婢女 王中屈心挂画眉
却说谭孝移封了柩,端福儿当大丧之后。因因循循,也就不上学里去;候冠玉游游荡荡,也轻易不往碧草轩来。有一日先生到,学生没来;有一日学生到,先生不在。彼此支吾躲闪,师徒们见面很少,何况读书。
挨了后半年,到了次年,还是王春宇妇人曹氏作合,侯冠玉仍了旧贯。这元旦、灯节前后,绍闻专一买花炮,性情更好放火箭,崩了手掌,烧坏衣裳。一日火箭势到草房上,烧坏了两间草房。王氏也急了。刚刚灯节过后,就催上学。师徒们聚首了两三日,端福儿在案上哼了两三天;侯冠玉年节赌博疲困,也在碧草轩中醉翁椅上,整睡了两三天,歇息精神。这王中虽甚着急,争奈无计可生。欲待要再约几个学生,傍着小家主读书,又怕小户人家子弟,性质不好,一发引诱到坏的田地;况且侯冠玉是惯赌的人,人家子弟,也不叫从他读书。欲待再邀隆吉上学,这隆吉已打扮成小客商行款,弄成市井派头;况王春宇每年又吃了十二两劳金,省的央人上账,也是不肯叫来的。
少不得由他师徒们自由自便,一个呆人,敢怎么的。这端福儿,本是聪明人,离了书本,没有安生的道理。王氏又信惯他,渐渐整日在家里生法玩耍。
忽一日,只听得后门外女人声音说道:“看狗来!”家中一只狗儿,望着后门乱吠。端福一看,只见一个三十四五岁妇人,引着一个十二三岁女儿,却不认的。那妇人便道:“相公看狗,休叫咬着我。”赵大儿也出楼来看,那妇人早扯着那个闺女,脊梁靠着墙,吆喝着狗,到了楼门。进的门来,叫闺女门边站着,望着王氏说道:“谭奶奶必不认得我。”一面说着,早已磕下头去。王氏道:“你坐下,我真个不认得。”那妇人坐了,笑嘻嘻的说道:“常说来望望你老人家,穷人家不得闲。我在县衙门东边住,我姓薛。”王氏看着闺女道:“这是你的女儿么?”薛婆道:“不是。”王氏道:“你怎么引着哩?”
薛婆哈哈大笑道:“说起来,你老人家笑话。我是县衙门前一个官媒婆,人家都叫我薛窝窝。你老人家也该听的说。”说着薛婆早已自己拍手扬脚,大笑起来。王氏道:“原来女人家,也有外号儿。”薛婆道:“原是我家当家的卖过荞麦面窝窝,人就说我是薛窝窝家。今不做这生意,街上人还不改口。前年县里老爷,赏了我一名差,单管押女人的官司。闲时与人家说宗媒儿,讨几个喜钱,好过这穷日子哩。今日午堂,我还要带一起女官司上堂,忙哩了不的。这妮子他大,只是死缠,叫我把这丫头领出来,寻个正经投向。”因向赵大儿说道:“好嫂子,你把这女娃引到厨房下坐坐,我与奶奶好说句话。”赵大儿见这闺女生的好模样儿,得不的一声,扯着向厨下问话去。
王氏道:“恁的一个好闺女,他大就肯卖他?”薛婆道:“说起来话长。这闺女他大,好赌博,输的一贫如洗,便下了路。他娘叫二娃,是个好人材,不得已,做了那事。东关有个小乜相公,叫乜守礼,有十来顷地,每日接到他家里祝住了二年,把地弄出了有四五顷,城里一处宅子也卖了。这乜相公他娘,是自幼守寡,纺花车上积的家当。见了这个光景,粘了一口子气,害蛊疾死了。这乜守礼就该打发这二娃走了才是,舍不的,还留在家中。他舅在太康县住,来吊孝时,这乜守礼女人,一五一十告诉了他舅。他舅恼了,把乜守礼狠打一顿,还要到县里送他不孝。乜守礼再三央人,磕头礼拜,他舅恨极,发誓再不上他的门。这乜守礼把他娘埋了,卖了一顷地,花了一百二十两银,硬把这二娃娶下做了校这是俺邻居宋媒婆说的媒。谭奶奶,你说该不该!且说他屋里女人,本是海来深仇,又公然娶到家中,每日惹气。这女人短见,一条绳儿吊死了。他娘家告起来,堂上老爷验?”,又验出来许多伤痕,把一干人一齐带进城来。现在把二娃交与我押着。他前边男人,不知听了谁的话,上堂去告,还想要这个女人。老爷问他一个盗卖发妻的罪,打了三十板子。他如今没过的,把这个闺女央我替他卖了。二娃心疼他这个闺女,要与人家做媳妇儿。谭奶奶你想,寻得起媳妇人家,嫌他这个声名不好听;倒有不嫌他的,出不起这宗银子。我说不如寻一个正经人家一就像奶奶这样主子,卖了去,他大又得银子,这孩子也得一个好下落,也是俺做媒婆的一点阴功。奶奶你说是不是?”王氏道:“孩子倒好。只是去世的老太爷说过,家中不许买丫头。我也没这宗银子。”
薛婆道:“彼一时,此一时。彼时老太爷在时,便罢了。如今老太爷归天,你老人家也孤零的慌,不说支手垫脚,早晚做个伴儿,伏侍姑娘们,也好。”王氏道:“我并没姑娘。”薛婆道:“一发是该买的。你老人家没个姑娘,夜头早晚,也得个人说句话儿。况且价儿不多,他大如今正急着,是很相应的。你老人家没听得俗语说,‘八十妈妈休误上门生意’。这是送上门的,你纵家休错这主意,过这村,就没这店了。不是我还不来,我是听地藏庵范师傅说,说不尽你老人家贤慧,满城人都是知道的。所以我今日才引上门来。奶奶是一灵百透的,还用我细说么。”王氏道:“只是我没有这宗银子。”薛婆道:“咳,你老人家没啥说了。银山银海的人家,那碎银边子,还使不清哩。”
又移座近王氏跟前,低声说道:“你老人家糊涂了。这个好孩子,迟二三年扎起头来,便值百几十两。你老人家若肯卖与人家做小时,我还来说媒,管许一百二十两。如今主户人家,单管做这宗生意:费上几两银子,买个丫头,除使的不耐烦,还卖一宗大价钱。我前年与西街孙奶奶说了一个丫头,使的好几年,前日卖人做小,孙奶奶得了一百银子。那闺女到这女儿跟前,还差八十个头哩。奶奶休错了主意。若是错过了,我一辈子背地里埋怨奶奶糊涂。”
一阵话,把王氏说的动了。说道:“叫那闺女来,我再看看。”
薛婆便叫道:“好大嫂,把那闺女引到楼下罢,奶奶问他话哩。”这赵大儿果然又引到楼下。薛婆道:“天晌午不曾?”
赵大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