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那个为健仆的尸体横卧在湖堤外侧倒伏的枯草里,鲜红血液从脖子梗汩汩涌出,洇红一大片枯草,顾盈袖绿袄翠裙、手里拿着滴血的仪刀,站在洇开的血液旁,仿佛一幅触目惊心的形象派作品。
那骑在马背上的三个健仆当然不晓得什么是形象派作品,只是七夫人表达她决心的一刀强烈的冲击着他们的心,令他们不敢再无视或质疑七夫人的话,至少这时候不敢。也来不及替趴在枯草堆上已经死透的同伴兔死狐悲,三名健仆都拨出手里的佩刀,拨转马头朝湖堤急驰而去。
即使三名健仆心里都清楚追杀林缚的那些流寇都是二公子派出来雪耻的,他们要在这里将林缚救了,势必会得罪二公子,但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得罪二公子至少暂时没有生命之忧,也不会累及家人。
看着三个健仆拨马撒蹄下了湖堤,顾盈袖倒似散尽全身力气似的跌坐在枯草堆上,也不顾溅了满身的血迹,手撑在枯草上盯着湖堤下看。
丫鬟、婆子们都吓蒙了,脸色煞白的看着顾盈袖,平时都知道七夫人是个厉害的人,可谁都无法想象她今日是会如此干净果决的手刃不听她命令的仆从然后强迫其他人下湖堤去救人。顾盈袖跌坐在那里,地上冰冷,丫鬟、婆子们本要去搀她站起来,或给她递一张秀墩才对,只是这时候大家都给怔住,连顾盈袖的贴身丫鬟也脚下生根似的不敢上前伺候。
赵氏见七夫人杀人,心里虽然也异常的震惊,但是她跟七夫人一样,都关心湖堤下林缚以及到现在还没有出现的儿子的安危,见那四个护送的健仆不肯听七夫人的命令下去援手救命,她也恨不得杀死他们。即使心里想,但是看到七夫人手刃一人,赵氏还是受到很强烈的冲击;她走过去将七夫人搀起来,一起看向湖堤下的旷野。
三个健仆策马下了湖堤,离林缚那边还有四五百步远,而林缚他们进村的道路给东阳府骑兵挡住,退路已经给追上来的寇兵封堵,只能勒疆下马,将这些贼人杀退。
顾盈袖能看出周普跟那两个昨天在骡马市出现的异乡人皆勇武,但是追击他们的流寇有七人之多,看着林缚在勒缰时几乎给甩下马,顾盈袖就担心周普跟那两个外乡人能不能保护林缚不受伤害支撑到这边过去支援。
接下来的局势展就远远过顾盈袖的想象。
顾盈袖就看见林缚跌下马来,在地上打了滚又没事人样的站起来,朝堵住村口的东阳府骑卒大声叫喊,这边隔着远,顾盈袖也听不清楚林缚在叫喊什么,猜想他大概是告诉堵住进村路口的骑卒正是他们昨天中午在石梁县识破了刺客刚救了顾悟尘的命。
东阳府骑卒不为所动,他们人手也不够,要是对方狡计骗他们再杀一个措手不及怎么办?倒是看见有一人骑兵返回村里,大概去请顾家人出来验证。
周普跟两个外乡人都下马来,只见原先那个拿弓在后面干扰追兵的外乡人将手里的骑弓跟仅剩的三支箭都扔给周普,周普接过弓箭,挽弓搭箭,还有两支箭衔在嘴里。那个外乡人在骑背上表现出来的箭术已经够好,这时候见他将骑弓交给旁人,追击的七个流寇自然也小心谨慎起来,冲到骑弓射程边缘就翻身下了马,牵着马前行,他们的身子藏在马的侧后往前冲。
周普却不犹豫,先射出一支箭,射中一匹马的脖子,趁马扬蹄痛嘶之际,又迅疾无比的射出第二支箭,扎进一名流寇的胸口。顾盈袖也见过乡勇们表演过箭术,只觉周普的箭术上林里乡勇中无人能及。
只是这时候周普手里只剩一支箭,对方却有六人,给她迫使着去救援的三个健仆还没有策马走出四五十步远。顾盈袖知道周普一人勇武也许不畏这六个流寇,但是她担心周普无法在人手只有对方一半时还能保护好林缚的周全。这几个流寇即使在东阳府骑卒眼前杀人也无所谓,可见杀林缚的决心有多强。
却在这时,远远的又有马蹄声奔来,顾盈袖心里一惊,难道还有流寇追来?林续宗私养的寇兵本来就远不止七八人,站在湖堤上居高望下,看着从东北、西北两角各有两匹快马朝这边奔来,马背上皆佩有弓袋、箭囊,顾盈袖都觉得心凉了半截,周普跟两个外乡人对付六名流寇都未必有十足的握住,何况来人都带着弓箭。然而后面赶来四人在迅接近六名流寇侧后百步处就翻身下马,从马背拿出比骑弓长了三分之一的硬弓,正犄角的对着那六个实际上给围困在中间的寇兵“嗖嗖嗖”攒射,大约各自射了半袋箭,那六个流寇身上各插了五六箭扑倒在地上,再也没能起来,血流了一地。
眼前的变局让湖堤上、村口观望的人都吃了一惊,那三个要赶去救援的健仆也远远的勒住马,不知道是进还好退还好。
顾盈袖倒是明白是怎么回事,林缚摆明了这是在诱杀二公子林续宗这几名私下豢养的寇兵,难道他昨天夜里在马车上会说“等着他来杀好了,再送一份礼给盈袖姐”的话。
生的时间很短,顾家还没有人出现在村口指认林缚等人的身份,那队东阳府骑卒看着林缚他们诱杀流寇的厉害手段,也情不自禁的紧张起来,自然更是严阵以待不让他们接近村子。
顾盈袖就看见林缚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笨拙的爬上马背,跟周普还有那六个外乡人朝这边策马而来。
林缚骑马上了湖堤,也是有些笨拙了下了马,看见枯草地上的伏尸,似乎知道刚才在湖堤上生什么事似的,径直跟顾盈袖说道:“怎么七夫人是来见顾大人的?”
顾盈袖恨不得在他胸口上扎一刀,刚才一颗心差点跳出嗓子眼来。林缚对枯草堆上的伏尸视而不见,顾盈袖却要强忍住杀人后的恶心劲,强作镇定的跟三名健仆以及丫鬟、婆子们训话:“林家弟子遇难,谁敢袖手旁观,他、赵能就是榜样!回去后,你们就说他是为林秀才给贼人杀死了,他家里人还能得族里抚恤,知不知道?赵婶,扶我回车里,给冷风吹得头疼。”
赵婶还是有些担心赵虎的安危,但是不能在其他人面前泄漏七夫人跟林缚约好在湖堰见面的事,只有先扶七夫人进马车。
三个健仆跟丫鬟、婆子们哪里还敢吭声,只将尸体抬到前面的马车里,将那匹无人骑的空马系在马车后面。
虽说朝廷法令要主家不得肆意对仆役动用私刑、禁止无故杀害。事实上在宗族权力横行的乡村,乡豪大族无一不用私刑当成一个重要手段震慑仆役跟族人。即使私刑伤了性命,给告到官府,官府又非常公正的给这些仆役申冤,对无故打死仆役的主家也只处了三年的流放。
今日事出紧急,有护卫之责的仆役抗命不救援主家,给主家一刀杀了就算告到官府也不过是处以罚银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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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家人终于出现在村口,正是昨天出现在顾悟尘身边的中年护卫。
听到消息说刺客聚客奔马来掠,杨朴为这些刺客胆大妄为震惊之余,使东阳府派来护卫他们的骑兵到村口阻截,不能让刺客进村祸害了顾家族人,他则留在顾悟尘的身边,贴身护卫其安全。没过多久东阳府骑兵派人来报说是有人自称是顾大人的救命恩人,正给那七八个以为是刺客的人围攻。杨朴瞬间想到昨夜在茶酒店识破刺客的林缚,他不能让顾悟尘到村口冒险,自己赶忙到村口来。要是顾大人的救命恩人因为这边袖手旁观而给贼人围杀在村口,不说内心愧疚,要是传将出来,顾大人将成为官场上的笑柄:谁会如此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
杨朴看着田地里那七个给箭射杀的流寇,战斗已经在他赶来之前结束。还有三匹马躺在地上,一匹马已经死透,另两匹马中了箭,血流了很多,蹄子扒着地,鼻喷着白雾,也堪堪要死去,另有几匹马已经奔逃到远处,东阳府骑兵也派出四个人分头去捉。
就看见林缚骑马跟着顾盈袖的马车后面缓缓下了湖堤,还有一队骑士尾随其后。
“杨叔,”顾盈袖看见杨朴到村口来,让赵氏将帘子掀起来,跟林缚说道,“杨叔二十年前就跟我二叔去燕京了……”
林缚之前就听人提起过杨朴,只是昨天相见也不认得。
杨家在顾家为仆已经四代,杨朴在年轻时就是石梁县武秀才,只是本朝武不如文,考中文秀才、文举人就有功名,考中武秀才、武举人却要去军队积累军功才会有功名。杨朴二十年前没有想着从军搏个功名脱离贱籍,而是陪顾悟尘去燕京参加会议,随顾悟尘在燕京一留就是二十年。
“林举人,刚才真是对不住了,护卫顾大人重责在身,希望林举人能够体谅。”东阳府骑兵领头的是东阳府兵马司营下的一名云骑副尉,从八品的武官,他也知道刚才将人拒之村外的做法很得罪人,这时候也过来赔罪。
林缚没有说话,后面骑在马上的吴齐冷哼道:“大概是我等看上去形迹可疑,值不得你们信任,那就也不停留打扰了。”朝林缚抱拳说道,“林秀才,我们后会有期。”
也不是一定要将话说得难听,但是吴齐他们要急于脱身返回藏马处,自然要将话说得难听些,乌鸦吴齐跟其他五人都拨转马头朝远处驰去。杨朴跟东阳府骑兵云骑副尉都心想这些人怎么这么难伺候?但是他们有错在失,看着吴齐他们策马远处,都忘了要挽留他们。
云骑副尉看着远去的吴齐等人,心里还想:快马硬弓,精擅骑术,本来就是形迹可疑啊。但是他也不会触霉头的说这个,这年头哪个大族手里没有些私兵,心想林举人不给气走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