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白雾消失了,一切突然变得是那样的清晰,以至于这个老人丝毫也没有觉自己正置身于回忆的幻景当中。
天空灰蒙蒙的,下着微微的细雨,在广场的四周,却挤满了各色各样的人,这些人虽然衣着都很破旧,但是看上去都很激动。人们互相喜笑颜开,还有人在不停地欢呼着,简直就像是在参加一场欢乐的集会一般。
他站在人群当中,跟随着他们一起看着远处通向广场的大路。明明如此欢快的场景。却让人觉得有一种莫名的压抑。
而在广场的中央,正矗立着一个代表着整个时代的机械,两根木柱之间卡着一道铁片。风刃正闪耀着银白的寒光。
天空的浓云越来越厚,简直像是要遮盖掉所有的阳光,让天上的那位圣父不用亲眼目睹这一刻一样。
这就是1793年1月21日,他们砍掉路易十六的头的日子。
老国王这时终于闪过了一道明悟——原来我是在回忆啊。
他是亲眼看到了这一幕的。
那时他原本的封号是夏尔特尔公爵,当然,在大革命怒兴勃的狂潮席卷整个法国之后,这个封号也随着王朝本身。消失不见了。
那时他的父亲,前奥尔良公爵路易-菲利普,已经改名成为了菲利普-平等。成为了国民议会的议员,同时在自己的远房堂兄路易十六的死刑判决上面投了赞成票。
国王静静地等待着回忆的推进,犹如在观看戏剧的观众一样。年轻时的他,年老时的他。视线好像重合在了一起。共同凝视着苍穹下的这个广场,再度回味着他永世难以忘怀的那一刻。
广场中央的那个可怖的机械,比任何物体和人物都更能让他心中寒。虽然年轻时的他隐隐约约已经看得出来,这座宛如吞噬人命的妖魔一般的可怕机械,在之前已经吞噬了许多条人命,以后必将还要吞噬更多的人命,但是,只有后来的他才知道。在罗伯斯庇尔率领雅各宾派打垮了吉伦特派的统治之后,它很快还将要畅饮一大群革命领袖、甚至他父亲本人的鲜血。
然后。再饮尽了罗伯斯庇尔和丹东等人自己的鲜血。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生的?直到已经过了快要6o年,这个老人也觉得自己无法完全说清楚这一切。
既然无法说清,那就静静看下去吧。
没过多久,人群中起了骚动。一队士兵押着一辆马车缓缓走来。
“他来了!”
“他就要上刑了!”
“他就要死啦!”
直到6o年后,这些饱含着快意的窃窃私语仍旧如同昨日一般鲜活,让这个老人须臾都不曾忘记。
到了广场中央时,马车停了下来。
然后,4个士兵从车上押下一个人来。
这是一个身形肥胖的人,他的神情温和而又顺从,即使到了如此的一刻,他仍旧一片茫然,时不时给押送自己的士兵露出宽厚而且讨好的笑容。好像对自己如今的处境还是懵然无知似的——尽管国民议会早就已经跟他说过了死刑的判决。
这是一个多么与世隔绝的人啊!看上去不像是一个曾经的国王,反倒和客栈的小店主差不多。
就是这样一个人,成了必须为革命殉葬的暴君。
这是他个人的悲剧,却不是这个国家的不幸——这个国家需要有一个人,来为糟糕的统治和无法言喻的贫苦负责,难道身为国王、享尽了荣华的他,不正是最佳的负责人吗?
这种憨厚的笑容,这种天真的性格,放在一个铁匠铺的主人身上,可以让他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但是放在一个国家的主人身上,又怎么能够不给自己的国家和自己的家族带来可怕的灾难呢?
明明身为一国至尊,结果他活着的时候受人摆布,要死的时候也不由自主。
他性格宽厚温和,既不残暴也不冷酷,肯虚心接受别人的建议,也不会轻易对冒犯自己的人怒。人们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甚至被送上断头台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反抗——这样的国王,不是只能走上断头台吗?
“打倒暴君!”
“杀了他!”
“割下他的头!”
在疾风暴雨的呼喝声和欢呼声当中,表情仍旧平静的国王被押上了刑台。
在万众的瞩目当中,他“扑通”跪倒在神父面前,仿佛就和当年一样,作为国王完成一个祭典的最后步骤,而不是他最后的死前仪式似的。
神父一手在胸前划着十字,一手抚摸着他的头。而他顺从地完成了这个仪式,然后他转过头来,看着他曾经的臣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