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无意之担忧,并非仅在苏家实力浑厚,也在自家。不日以来,戚无意愈加察觉,如今的自己,在戚家的地位隐隐有被架空之势。而架空他的,并非族中其他长老,也非族中其他后辈,而是自己的大女儿,戚家上下的掌上明珠——戚蓝。究其原因,则需溯到当年苏廷断脉后,主动寻来了却婚约一事,适时戚无意不顾族人反对,执意拒绝退婚。他虽知苏廷已无修为之能,却依然难舍两家交情,况二人之婚约,自己可是曾做过天誓,断不能因苏廷之意外,便让戚家失了信用。也正所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从此而看,戚无意也算个言出有行的君子。不料,自那日以后,苏廷悔婚一事虽被按下,戚无意父女的关系却日渐微妙。曾对自己有令必达的戚蓝,自此却与自己愈加疏远,乃至一年后,戚蓝不告而别离家数月。归来时,她却已是乾元弟子,还将自己师父,也就是那名乾元道女客归海侠,带来家中。归海侠此人,戚家人并无深入了解,只从她手中团扇上的芙蕖印记得知,乃是乾元道中之人。戚家上下为能攀上乾元道高枝而欣喜异常时,戚无意却暗觉此事不寻常,只因戚蓝归家之日,正是与苏廷履行婚约的三日之前。果然,戚家与苏家的联姻,因归海侠的到访而突生变故,以至成如今不死不休的局面。当日,代嫁者何人,戚无意毫不知情,而苏廷与苏禀泰两度寻上家门,他也被归海侠强按家中,无法出门解释。更让戚无意倍感无力的是,归海侠到访当日便看上了城南宝地,甚至直接越过自己,着人在苏家药莊对面赁房开铺,便是那戚家药莊,相抗之意昭然若揭。戚无意深深忧虑:其之所为,怕是要断尽戚家多年荫德。而如今,报应,终于还是要来。“若真是苏家,可有回还?”
戚无意满脸忧忌地问道。“吁!”
戚碧叹曰:“若真是苏家,那便只能不死不休矣!”
纵戚家不日前有愧于苏家,今日遭此栽赃,以如今戚家之势力,再加归海侠还未云游,自然是有不死不休的底气。“不死不休。”
戚无意无奈摇头,沉声道:“若我戚家真与苏家不死不休,天澹城便将黑云际会矣!”
……一刻钟后,戚家后宅。归海侠正在焚香静修,她留戚府所居寝屋,乃戚无意母亲在世时曾居,屋中雕梁屏画皆显富贵。倏尔,敲门声起。“进。”
归海侠淡淡一句,眯眼斜视来人。来人不是他人,却是刚与戚无意献策的戚碧。“仙姑交代之事,晚辈已完成妥当,特来禀报。”
戚碧低头垂礼,语态恭敬至极,竟甚于对待戚无意。“好。”
归海侠又是淡淡一句,微微抬手,便将其打发。戚碧退后,归海侠方才开眼,似是心有所想,斜嘴轻笑一声,便不再言语。……城南。苏廷依然闲坐药莊门口,斜睨对面戚家药莊,灵识中也在暗习瞬步之法。此时,正街上一行人走来,为首者正是戚无意,戚碧紧随其后。戚无意一眼便看到苏廷,脚步竟不觉僵住片刻,不知该否问候。“戚伯父!戚碧妹妹!久违!”
苏廷倒是一脸闲散,施施然对他虚行一礼。“呃!久违!廷儿贤侄。”
戚无意正愣然回应,却听戚碧附耳而言:“这苏廷,前日刚受代嫁之辱,今日却有闲情与你我攀谈。定不寻常。”
说完冷冷看了苏廷一眼,算是回应。戚无意闻言暗暗点头,便散出灵识查探苏廷及眼前药莊,却未发觉任何异常。被探查灵识,苏廷自然有感,然以他如今瞬步之术,不仅戚无意探不出任何灵气波动,反会让自己一片了然。一个灵宗境二阶,一个灵徒境四阶,自己断脉前便是如此修为,如今四年已过,却仍未长进,才是废物。苏廷心中虽嗤笑一声,口中却不动声色:“伯父!清早便闻门外嘈嘈,许是贵药莊生异,怕是有人动命。”
而在此时,戚无意心中仍存些许愧疚,竟不知如何作答,只得暗叹一声,辞行道:“贤侄保重。”
说完便抬步向戚家药莊走去。苏廷则自在地枕起双臂,看着戚无意离去,眼中满是戏谑。“父亲,那苏廷,必有所隐瞒。”
戚碧又是一句提醒。“他只是个断脉废体,苏家药莊中也无修为之人,如何杀得了两名灵士境长老?怕是你多想了。”
戚无意一语带过,却已迈入自家药莊门槛。药莊中围观者众,见戚无意前来,纷纷交头絮絮:“戚家家主都来了,看来,这事越来越好看了。”
“他来也无用,成戈两家长老命殒于此,纵他也是百口莫辩。”
“可别忘了,戚家背后,可是另有高人……”其人所指,便是那乾元道女客。众人闻听此言,皆是心头悸悸,畏畏不再言语。反观药莊内,戚无求独面成武与戈尔予,虽未开战,却已心力交瘁,见戚无意终至,仿若见到救星,方才舒下一口气。然其开口,却直指两家无礼:“家主大哥,成戈两家无故寻衅,愚弟不才,未能妥善处理,百请降罪。”
成武与戈尔予见戚无意前来,心中不由生怯:这戚家家主戚无意,修为乃是灵宗境二阶,虽远不及苏家家主苏禀泰,但对上二人,必是翻手可伏。毕竟差上一个大境界,根本不用戚无求相助。况戚家如今正得势,今日他若真不顾其他而出手,不仅二人毫无生望,怕是还会连累到自家。只是,二人若就此露怯离去,则不仅要受他人非议,两家族也必因此蒙辱。进退皆不得。两家族中长老在此遇害,二人对此却无能为力,不由嗟叹世道不公、天理不明。不料,戚无意与戚无求会上眼神后,却直接转身向二人揖了一躬,说道:“成威长老与戈尔聃长老之死,其中蹊跷无比,晚辈定仔细查探,还成戈两家公道,也还我戚家公道。眼下不周,还望海涵。”
成家与戈家主事之人,年岁皆至耳顺,而戚家该代人均已离世,戚无意兄弟几人,只在不惑之年。戚无意此番称其前辈,虽是情理之中,却也让两人颇为受用。成武与戈尔予二人对视一眼,微微一愣,脸色均缓和不少。成武回礼说道:“我两家长老双双命殒于此,确是蹊跷,若戚家主能明察,也是极好。”
二人会意,戚无意此番,是在给自己就坡台阶,毕竟就算二人联手,也无法伤及他分毫,徒增自己两家难堪。见气氛缓和,本已舒了一口气的戚无求,此刻则更是放下心来,连连附和:“就是就是,我戚家与贵族两位长老素无仇怨,怎会出手谋害,此间定有隐情。”
不愧是戚家家主,三言两语便将矛盾初步化解。四人对立当场,心中皆是一阵放松,而戚无意身后的戚碧,脸上却现出不悦。这边气氛稍减,那边苏廷也在暗暗失望。他已散出灵识观察良久,戚无意到来之前,戚家药莊已是杀气肃肃,几人也均在激发灵气;而戚无意到来之后,戚家药莊却逐渐平和,似乎已然和解。“不行,我需再使些绊子。”
自己布局至此,却被戚无意轻易化解,苏廷自是不快。“没想到啊弟弟,长得人五人六的,干的事儿咋这么不像人呢?”
陆舒依感觉,这苏廷如此心术,毫无正人君子做派,反倒像影视里的反派。“又有人来!”
苏廷突然坐直起身望向街头,脸上闲散表情也消失不见,代之以一脸戒备。只见街角深处,一袭金丝罗裙,手持一柄绣花团扇,团扇上的芙蕖印记,似亮着莹莹清光。乾元道女客!她怎么来了?苏廷深知女客修为深不可测,登时提起百倍小心,不但以瞬步之术隐下灵识,唯恐修为外露,甚至不敢以丝缕灵识探出,唯恐被发现端倪。女客由远及近,罗裙无风自动,周遭空气竟也自动散开,似在为她让开出路。而在女客身后,便是那清丽无比却冷淡无双的戚蓝。两人从苏廷身边走过,眼神竟未在他身上停留片刻,而是径直走向戚家药莊。如此无视,苏廷不仅毫不在意,紧悬的心反而逐渐舒展。看来自己修为归复之事,这女客并无察觉。而随着归海侠进入戚家药莊,原本缓和的气氛,却又瞬间凝固起来。成武与戈尔予见来者是乾元道女客,心中不由大惊,赶紧行礼问安。这可是东洲第一门宗,其中随便一人,便可抬手覆灭二人世族,此等威势,二人自是知道,也自当小心谨慎。归海侠进入后,并未看向二人,而是冷漠说道:“两个宵小而已,竟敢来戚家搅扰,孰能忍却?”
二人闻言大惊,心中暗道不好,躬下的身子也是畏畏不敢伸起。归海侠转向戚无意,斜睨问道:“被寻到家里却无为。莫非你戚家,向来都是如此懦弱?”
我戚家之事,何须外人插手?戚无意虽心中暗暗作想,却是不敢开口明言,只能微微颔下头颅。“戚家何为,与老道无关,只是,这戚蓝乃我门下弟子,其家受辱,便是在加辱于我。老道必不能就此罢了。”
归海侠说完,眼神厉然一凝,团扇回手挥出,一道弯月刺芒便划破当空,直接掠向身后的成武和戈尔予。刺!二人见状大骇,果然乾元高手,仅随意一击,便有万钧凌空之势,二人还未催出灵气,便被刺芒击中脖颈。瞬间,两颗头颅便离体飞出,滚至戚无意脚边。戚无意看着二人惊惧未散的眼神,心中同样大骇,却同时庆幸自己小心,未曾惹怒这归海侠,不然,自己或也会与此二人一样,瞬间身首异处。周围众人更是被此情此景吓得心惊肉跳,不少好事者,担忧那乾元女客会无妄加责于身,竟悄然退去。“咦?”
门外闲坐的苏廷,看见不少人从戚家药莊走出,逃也似的离去,突然惊出一声。“咋了弟弟?找不着手机了?”
陆舒依问。“成戈两家家主,已然气息全无,怕是已遭不测。”
苏廷沉声道。若成戈两家家主已然身死于此,便与自己谋划大为相悖。依自己之前谋划,成戈两家家主必会在此讨要公道,而戚家如今虽气势正盛,却也不该会当场格杀二人。如此一来,三家今后,虽因忌惮乾元道而不至于不死不休,相互之间却也会龃龉重重。然而,任苏廷如何作想也不敢相信,那乾元道女客一来,便直接将成戈两家家主格杀当场。如此狠绝、如此无情,果然是乾元道中之人。苏廷不由叹出一声,心中作想:这乾元道女客,手段的确狠辣。将来,这戚成戈三家,乃至这天澹城,怕是都要风云变色了!若真是如此境况,自己该如何自保?风口未过的苏家又该如何自保?“弟弟。”
陆舒依一句打断苏廷思绪。“何事?”
苏廷此次并未称呼姐姐。“姐姐看你的样子,好像是奸计没得逞吧?咋有点儿气急败坏了?”
苏廷闻言思忖:我刚才表现,有气急败坏之态吗?……戚家药莊。归海侠斜眉看了一眼地上尸体,脸上毫无表情,又对戚无意说道:“戚家家主之位关系甚重,你若不堪,可让贤出位,老道自有定夺。”
让我退位?你来定夺?这是何等猖狂?何等不屑?家主轮替乃戚家自家之事,归海侠却要横插一脚,戚无意心中自然不忿。然而,他抬头看时,周围除了一些仍未走尽的好事者外,便是戚无求、戚蓝与戚碧三人,对于归海侠如此所言,此三人竟均毫无所示。看来不只是自己被架空了,苦心耕耘数十载的戚家,怕是也要改姓乾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