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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承北朝方兴之气(第1页)

“六镇之乱”[55]之于元魏,袭用“永嘉丧乱”[56]之于典午脚本,而成败相反。洛邑公卿门第养六镇,即汉魏之加恩南单于、乌丸,以降虏熟蕃为备边主力,捍御其生番阶级兄弟,驯犬驱狼之政治版也。降虏,阿拉里克辈也,甚合汤因比之“外部无产者”定义,其心常异,一朝“认识到自己的力量”“无产者联合起来”,则“压迫者必将发抖”“青衣衔璧何年返”“红粉哭随回鹘马”矣。自然士大夫并非白痴,儒家保守派尤重历史经验主义,驯犬之术与时俱进,甚合生态学“红色皇后”竞赛之义,而官僚化、集权化于此拉锯战中日益深密,酷似肝肾硬化于免疫、外菌拉锯中进展。蛮族阑入,于他国有反官僚、反集权功能,于中土无不为官僚化加速剂。作因于此,来者尚多,其中关键,皆在士大夫以“历史制造者”自任,以历史路径为实验原材料,且乎经验技巧日益老练。

六镇社会政治组织为“种落制”,即征服、殖民前之贵族封建,与先周、前辽、前金、塔西佗心爱之醇德蛮夷有若印刻。此辈一旦得国,自然反应即化家为国,循部落贵族家长旧制,论爵封土,自有成周规模、荷马英雄时代、西欧领主社会自然沉淀产生。文士(候补)-官僚(转正)阶级乃晚期成熟衰老文明千锤百炼之产物,非鸿蒙童稚所能胜任愉快。然则有士大夫阶级在,历史进程骤然加速,试管婴儿越子宫而呱呱坠地。华夏二期文明[57]以此得免千年黑暗之苦,汉土山河得免沦为地理名词,然则亦失却别开生面之难得易失机运。麦考莱云:“西欧以封建黑暗为代价幸免于戴克里先中国式路径。”

永嘉士人以附方伯,诸王争开府,招夷酋充选锋为急,其意态犹天下原不出吾辈手心,纵犬互噬,意在其主。虽江统先见[58]亦不过忧后汉羌乱重演,绝不信“动物农庄”真有现实可能性,及至天荒地变,居然被迫于“动物农庄”苟延残喘长养子孙,其创深痛巨有难言者。北朝士人无所依恃、无地可避,政治敏感性不能不内化入骨髓。

晋匈奴属国、魏六镇弓马称兵内向,原系早晚之事。彼以封建之习,敬骑士之花马上身先士卒、帐下敕勒悲歌,视文士官僚为无勇无德临阵而怯之妇人孺子、弄笔墨恃轻险用权诈夺沙场健儿血汗之劳者。洛京官僚则爱豪奢、慕风雅,以近日为尊、巧言为智,州县且不入法眼,边镇者,匹夫无品者、戴罪失路者收容所也。直“汝,家奴耳!”一国有两核心价值观,未有不决裂溃败者。

尔朱氏河阴屠杀[59],重演匈奴屠各入洛之举,无非外部无产者“要扫除一切寄生虫”阶级感情之自然体现;而山东豪俊反应与之大相径庭。前者幸中央溃灭,庆地方解放,喜蕃兵之劲悍可为吾吞邻郡用,争相招纳,竟如“那时谁会信他们能有效治理一星期呢”?[60]后者乃于不足二年内,行齐鲁赵魏士族总动员。高封崔李诸大姓自前燕入邺、南燕据齐以来,以经学周旋南北列国,今则全体跨马控弦,号召勤王。天下汹汹,洛京其地如掌。

自关东诸名士联兵讨董卓以来,未有类此者。灵太后母子童昏乌足致此耿耿之诚,实北朝门第“不吃二茬苦”之最后底线凝固为阶级意志也。元氏懿戚列在州郡,欲效八王开府者众,招引外兵亦非所嫌;而山东豪俊互无统属,竟无应者,反拥首鼠奴贼高欢。其步调之一致,足见本非有爱于元氏。

所勤之王,乃在洛京所系之官僚集权制及其文治主义。“吴儿老翁”(萧衍)已据江东正统,北朝士族无路可退,铭记永嘉反面教材,“不计一切成本”即为诸公心术。“择明主”,病急乱投医,以高家父子之淫昏无志,得天下之易有若是者,曹公、寄奴真当妒杀。然自大族根本利益计,“殷州妥协”共同纲领业已诚实奉行,他非所计。

高齐一代二元体制,“主昏于上,政清于下”,即晋阳胡化宫廷(不容废帝,“汉儿不类我”)惩其匹夫之怒,委政于邺都儒学世族。文宣一朝,“制度建设”斓然可观。隋唐虽出武川,官制刑政反以东齐为轴干,有其不得不耳。立制最能体现阶级意志,北朝儒门之集体定策,自太和至于天保,百年一贯,端在夺州郡强中央,以诠叙理清议。魏晋万众瞩目之中正渐沦闲职,吏部权倾天下,部曲退居后备,军府尽入考功,文法吏退出历史,儒化先于行政列为定论。隋唐之“老吏抱牍死”,始于魏世祖,成于齐文宣。魏齐隋唐四百年立国规模,实乃北朝士族政治遗产。

若“二度封建”“领主论”为实,山东豪俊当以皇室集权为假想敌,各据州郡,推动地方军事化、世袭化。勤王之日,此事无难。然察其所欲:自信有能力掌握一切文治;不畏集权,反以官僚机器为儒化汉化工具为我所用;视武化为必要邪恶;视握州郡而称兵内向之寒人军功集团、蛮族封建种落私军为主敌;为剥夺二者生存空间,不惜去一切私军,复归文治。此道确有实效,隋唐盛运之宪法缔造者,首在封隆之、李德林诸公,苏绰、苏戚父子尚居次位,隋帝唐宗不过摘果园工而已。

关陇门第身即政权,且系晚近历史人为制造,不足承载历史传统,能有文化遗痕尚在盛唐夺柄之后。山东士族承东京之旧,居人篱下,处境维艰。政治乃其生死存亡之急,而非习智求名之术,故所取皆在经术、法学、“罗马式”实用之术。其意态保守,重经验轻学理,留恋东京章句记诵之学,心疑魏晋新学;然智术不足驳之,仅得以就“学理一钱不值”之“社会效益论”自说自话。非但为南士所轻,后人亦不重其保守粗浅平庸常识之学。当时海内无限崇拜,人主呼为“天上人”,但求今生得见一面之名儒,于今不过乏味常识家,路人不知,六朝史外寻常史家亦不知,然此学最能为中等人沉默大多数说法,最适于庸德谨慎保守稳健之行政官而养国家元气。国事,庸浅芜杂同义语,为庸人设不为才子设,古今同理。

江东士类承魏晋主流,宽裕优越,以智术相尚。才人天然为极端个人主义者,非入文辞,即析玄理,不如是,不得尽其智,而阶级团结力、社会动员力有退无进。一入北土,皆有麟凤之望;身居南朝,居安相倾相忌,御外则丑态百出。玄晖(谢朓)、隐侯(沈约)、子山(庾信)、王褒、江总之流,于君国皆有惭德,其所为皆尚小智利己而不悯阶级利益。天醉之日,江左勤王者之险诈相倾,恰与山东大族之忠信不二成尖刻对比。南风不竞,亦由自取,然则弃实就虚,六朝或中古文学史,即等于江表文学史。北人若有若无,几同点缀。阴、何、庾、徐(阴铿、何逊、庾信、徐陵)所启者,即炀帝、太宗煽其焰,四杰(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广其流,武后、沈(沈佺期)、宋(宋之问)、玄宗总其成之近体诗。千秋万代,黄口孺子,谁人不诵“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杜甫《春日忆李白》),谁复知其为一代之顾秉谦、洪承畴、冯铨、张缙彦哉?

力不虚掷、功不唐捐,求仁得仁、种瓜得瓜,天道不常之变终无所移不变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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