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又开始练单杠。平哥当教练,穿件海军衫,站在单杠下,把我们的身体像拨闹钟一样,朝前一拨,一个前翻,朝后一拨,一个后翻。我们成了猴子。眼前一晃是泥巴,一晃是云朵。地转天旋。
开始是苦事,后来渐成乐趣,这样练了两三个月,捏拳弯手臂,果是看见了“鹅蛋”。练了身体,也壮了胆子,遂跟街上的小痞子们打了几架,兵家常事,互有输赢。到后来彼此见了,龇牙笑一回,反倒平安无事。和平皆是通过战争实现的。
风声日紧一日,标语刷到院子里墙上四处皆是。墨写的父母们的名字上,无不打了红叉,如同宣判死刑的布告。少年亦慢慢悟到了愁滋味。有两个细伢崽的父亲是南下干部,被揪出去斗了两场,回家叹口大气,逃到北方老家去了。三毛的妈妈是教育局的局长,本地干部,没老家可逃,终日被弄得披头散发,一语不发。那一夜晓得第二日又要被揪斗,就拿一根从苏联带回来的长围巾把自己吊在了门框上。这是我们院子里头一回死人,物伤其类,悲戚甚大,却又不能举丧,因三毛妈妈的死,被定为“畏罪自杀”。
我们不再有快活了。三毛在一夜之间,成了沉默的人,时常两眼怔怔地望着梧桐叶之间破碎的天空,泪水涌下来。三毛一个姐姐抗美,抚着弟弟的脑壳,亦无言语,只虚虚地望着前头。岁月还很长,望不望得见头?
过了些日子,有个冬日的早上我醒得早,到楼下厕所里撒完尿,就跑到单杠下头,把树桩边的四方凳子摆过来,站在上头,一个人甩起了单杠。一会儿就玩得筋疲力尽,跳下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抬头望到了抗美姐姐,她也是早起,一个人站在门前木栏旁。我站起,拍拍手,见她望着我,就冲她一笑。她那时已从悲痛中恢复过来,比三毛远远要坚强。她亦是回我一个平静的微笑,轻声说:“小子,你玩得蛮好了。”
抗美很漂亮,短发,圆脸,唇红齿白,穿件水红的棉袄,是使平哥心跳得狂乱的妹子。我见她表扬,便很得意,故意谦虚道:“哪里哪里,玩得不好,没劲,跟吊颈鬼一样。”
话一说完,抗美脸色大变,反身就进了屋。听得那门砰地一响,然后四处静极。冬天的早上有些冷。我猛地想起我刚才答的是什么话,恨不得抽自己七七四十九个大嘴巴。
我无心刺激了抗美,触着了她内心巨大的伤痛。我简直后悔得想去死。此事过去了这么多年,她肯定是忘却了,但我却记得清清楚楚,历历如在眼前。
抗美,如果哪一天,哪一瞬,你记起了这一幕,会痛恨我吗?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乡下的日子
我在浏阳乡下挂副乡长职锻炼,是二十年前的事。浏阳这地方相当穷,但也相当怪。从谭嗣同到*,出过不少风云人物。这些人物改变了中国,而中国却并未改变浏阳,依然寒山瘦水,毫无生机,让人不可理解。当然现在是大变了,不过我说的是二十年前的事。
那时我住在乡政府,春天里几乎餐餐吃竹笋,是那种特别细的,小拇指粗,人称笔杆子笋,山里多的是,弯腰就能捡一大把。放酸菜,放干椒,炒一大盆,极是送饭。但是少油,吃多了心里挖,像是肠子吹了风,都枯了。不下乡去的时候,在乡政府其实无事可干,院子里空落落的,有敬老院的感觉。踱到乡长的房里,他不在,他堂客来了,盘腿坐在床上,手中正捧了一本书:《七剑下天山》。指头在舌尖舔一下,哗地翻一页。脑壳仰起来:好看好看!又踱到坪里,太阳汪汪的,人影子好大。两条瘦狗伏在篮球架子下,构思有肉骨头的梦。计生专干缪胡子急急走拢来:何同志!我把手反到身后:么子事?他就跟我说了一件事。原来他不是吃国家粮的。他抽到乡里抓计生,抓了七八年,四处得罪了人。为什么得罪了人?因为这浏阳乡下的人越是穷,就越是想生崽,有的人生了三四胎,都是女,不甘心,接着又想生,非得生出个带把的来。这缪胡子就来抓人,等于要别人断后,怎不惹人生恨?他是回不去了,但是乡上又没跟他解决吃国家粮的问题。心里不踏实,只好来找我。我晓得这是麻烦事,因为没指标。前两任乡长都答应过他,要优先帮他解决。到有了指标,总是给了别人。我只能答应帮他的忙,但话也不能说得那么死。那好,那好,拜托啦!他怀了新的希望,转身又走了。衣角扬起来,看上去像山里头一只古怪的鸟。
围墙外头是乡邮所,有几个人在打跑胡子,就是一种两指宽的纸牌,上头画着蝴蝶,涂了桐油。牌要是新的,屋子里就有一股桐油味。我坐着看,一上午也没一个乡民来发信。他们世代就在这山里,几乎很少有亲戚在外头。烟熏得墨黑的木板壁上挂了一张林青霞的像,脸上叫人画了胡子,看着你永远有邋遢的笑。所长戴眼镜,打牌极认真,输了就骂别人的母亲。别人笑笑,晓得虽然这么骂着,其实母亲很平安。所长的堂客是江西跑过来的,在乡里做裁缝。坐在堂屋里,把缝纫机踩得滴滴答答响。刘海搭下来,把眼睛都遮住了。从来没见过她的脸,也许长了麻子,也许长了疤。听说她在江西那边结过婚,但是所长看上她了,认识才几天,一把搂过来就做了夫妻。第二年,生了一个崽。所长抱着他四处走,神气得不得了。
黄昏的时候,沿着乡政府外头的小溪走到乡中学。有数学老师坐在屋门口,火柴做牙签,斜叼在嘴里,二郎腿撩起来拉二胡,《江河水》 呵,《良宵》 呵,流水潺潺的样子。月亮升起在山后头竹林里,远看氤氤得似一幅水墨图画。忽听得一声断喝:还不洗碗,只晓得扯胡琴,要死!是数学老师的堂客走出门来,脸很大,眼睛如灯,一只手叉在肥肿腰上,似一把陶壶。
每日里所见,皆是这样的风景。我一直很奇怪,这样的地方,怎么会出那么了不起的人物呢?
矮哥
我头一台台式电脑就是在矮哥手里头买的。那是1994年,当时流行的PC机是286,矮哥跟我攒的是386。我记得硬盘是新加坡的,现在想来小得可笑,才四十兆。我坐在矮哥的小店里看着他东拼西攒。“四十兆的硬盘是么子概念呢?”他一边装机一边跟我扫盲,“你不是写文章啵?就是说,你再发狠,晚上连觉都不困,一辈子也写它不满!”跟我装了金山软件,装了王码五笔,还装了几个小游戏。又还动员我买了一个WPS不间断电源,“你写文章,写着写着突然断电,那家伙,么子都会丢掉,哭都哭不回来!”到后结账,给九千找了我两百,说兼容机就是便宜,要买品牌的呵,贵死你!第二天咬咬牙,还是到他店里配了台针式打印机。“是的喽,我讲哒你要配这个的,想明白了吧。不买点A4纸嗳?”他收了钱,递根红塔山的烟给我。那年头,吃红塔山是蛮客气的。
矮哥的店就开在袁家岭新华书店的侧边,买电脑配件、耗材,同时拼攒兼容机。那地方人流大,加上PC成了人类的巨大需求,他又一副赚了你的钱还像是在学雷锋的模样,故他生意不火成一千度就没有道理。我每回走他店子过身都要进去坐一坐,顺便买点色带呵打印纸呵之类。他那里手忙脚乱,“烟在柜台上你自己拿着抽呵。”一边把货拿出去,一边把钱收进来。我心里打着算盘,跟他说,你这个店子虽然不大,一年赚个二三十万应当不成问题吧?他笑得一脸谦虚,但不作答,又叫我在柜台上拿红塔山抽。他的钱都装在一只“*”时期红卫兵们喜欢挎的黄书包里,那包又脏又旧,早失了原色。只要离开小店,那黄包就不离他的身,斜斜地挎着,包的那头不在身后,在胸前。人笑他赚这么多钱,背个这样的包像么子话。他又笑得谦虚,说哎,这你就不晓得,这样的包,贼老倌就不会盯着噻!
矮哥当过知青,所以吃得苦,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生意来了高潮,到底还是请了个帮手。这帮手是个乡里妹子,圆脸,腰身丰满,青春飞扬。矮哥叫她小妹。他女儿虹虹在袁家岭附近的八一路小学念书了,中午就到他店里来吃小妹做的饭。矮哥叫虹虹唤小妹做姐姐。热天气,豆芽菜一般瘦小的虹虹在凳子上做作业,小妹就跟她打扇,拉开柜台的门,到街边上买冰激凌来给她吃。矮哥的老婆是他下乡插队时的插友,回城后当了邮递员,是个劳模,一天到晚忙得不见人影子。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这其间我换了六台电脑。两台台式机,四台笔记本。那个四十兆的硬盘虽然写不满,但不知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