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他从箱子里翻出一包用塑料袋层层包好的东西。那是爷爷给爱丽丝婶婆带的浙江笋干,还是专门到淮海路上的长春土特产店里去买的。范妮看到他用手指捉住一角,好象拎着什么脏东西似的样子,突然就慌了神。她否认说:
"I?do?not?know,?it?is?just?a?gift?I?bring?for?other?people,"?刚说完,她马上意识到自己把动词的时态用错了,于是,她更正说,"I?brought?it?for?other?people。"
于是,爷爷为婶婆准备的礼物也被尖刀划开,海关的长桌子上立即散发出一股笋干的清香,用它烧红烧肉,或者烧蹄膀汤,猪肉里会吃进这种香味,而笋会把猪肉里的油全吸掉,这是家里传统的荤菜,冬天时红烧一大锅,大家都喜欢早上用它夹吐司面包吃,叔公说他一辈子都爱吃它。在四十年代,爷爷奶奶,叔公婶婆都在纽约住的时候,他们就从中国带来过。这是爷爷特地为婶婆准备的礼物,他知道婶婆什么都不会缺,除了从浙江来的笋干。
它虽然是干的,可也是植物,不可进入美国领土,那个胖官员将它扔进了长桌子下面的垃圾箱。“咚”的一声,把范妮的眼泪震出来了。她慌张地想,真的不能在这里哭出来。所以她将自己的眼睛尽量睁大,使那些突如其来的眼泪有地方可以存住,不要流下来。
胖官员合上箱子软耷耷的盖子,警告范妮说:“不要带你不知道内容的包裹,这对你不好。”
"是的。"范妮说。
出了海关灰色的玻璃门,范妮突然看到阳光灿烂的大厅,蓝天象刀一样从天上劈来。人们在各自的行李车边上拥抱亲吻,发出种种快乐的声音。
她见到一个混血的男青年举着她的名字,她的名字被写成了英文:Fanny?Wang,在那个混血青年的脸上,她看到了一张和爷爷长得十分相似的大嘴。他的头发卷卷的,上了定型的赭哩水,梳得纹丝不动。这是范妮见到的最干净的青年,甚至他的鞋边都没有一点浮尘。
范妮向他走去,朝他笑,这一笑,眼泪才掉下来,象摇了一下留着雨水的树枝,本来存得好好的雨滴就都落下来了一样。
他奇怪地看看她,问:“Are?you?Fanny?Wang?from?Shanghai?"
"Yes。"?范妮回答,这下她明白过来,原来他不会说中国话。
"Tony?Wang。"他指着自己说。他笑起来,从面颊到嘴角,一路柔和地弯下来,很象费翔。
他是王家的小辈,算起来,也是范妮的嫡亲堂弟。他家住在新泽西,是婶婆请他将范妮接到格林威治村的房子里去。他的车是一辆白色的雪佛莱,当他帮范妮把箱子搬到自己的车上,被那合不上盖子的沉重箱子吓了一跳。范妮暗自庆幸在海关检查时,已经把麻绳都扔掉了,可以不用在美国堂弟面前出丑。他只以为是航空公司把箱子压坏了,问范妮要不要去航空公司的柜台登记,让他们理赔。
“这是你的权利。”他站在车前说。
范妮只是摇头。
他对范妮耸肩:“好吧,这也是你的权利。”
他们离开肯尼迪机场向曼哈顿下城去,范妮第一次看到了曼哈顿岛上的高楼。新年就要来了,到处都有红色的橱窗。卡地亚的纽约总部大楼把整幢楼都扎上了红色的蝴蝶结,象个巨大的礼物盒。这是范妮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房子,她根本不知道卡地亚是什么意思。洛克非勒中心广场上的大圣诞树上,闪着数不清的彩灯。通向圣诞树的路边,排着两排银色的天使。许多人站在那里照相。时代广场上的大苹果也吊起来了,那是纽约新年的传统节目,在新年的第一分钟,它会碎下来,拿到大苹果里面掉下来东西的人,表示着会在新的一年里有好运气。范妮象看电影那样,看着曼哈顿的街景从车窗外掠过。
“Nice,?An?”他问。
“Yes。?”范妮说,“A?bit?like?a?movie。”
穿着纽约式黑呢长大衣的人群聚集在第五大道高楼的沟壑里过马路,大多是穿着讲究的纽约人,许多人手里拿着大包小包的百货公司的提袋,范妮以为他们是在为新年采购礼物,可托尼说大多数人是去店里退掉自己不喜欢的圣诞礼物,换回钱来。“你知道圣诞节吗?”他问。
范妮说:“我们在上海也过圣诞节。”
大概听出来范妮语气里的介意,托尼马上掉过头来说抱歉,他说:“我不知道什么中国的事情。”
“那你知道上海的事情吗?”范妮问。
“Yes,?I?have?heard?about?it,?the?old?people?always?say?Shanghai?is?a?small?New?York。”他接着说了很多,但范妮又开始听不懂了,开始是一个词,后来不知道的词堆积起来,就一点也听不懂了。她有点慌神,可是她还是在脸上堆上笑来掩饰。因为她实在不想再说一个Pardon,连想都不愿意想到这个词。托尼看看她,他猜出来她的状况,就不再说话了。范妮感到他是怕自己听不懂受窘,才不说话了的。和自己的堂弟也搭不上话,让范妮感到十分羞愧。
在拥挤的纽约市区里,他们的车不停遇到红灯和抢道的出租车,托尼只好不停地刹车,一下一下,身体往前冲,范妮开始晕车了。头昏,舌头下面开始一阵阵地出酸水,肚子也有点疼了,她实在怕自己会吐出来,她悄悄地掐右手上的合谷穴,听说那个穴位对镇定安神有效。车窗外,一片片树林掠过,托尼告诉她,那是曼哈顿岛上的中央公园,他最喜欢这个地方。范妮这次倒是每个词都听懂了,她赶紧表示出来。中央公园很长,边上的老公寓门口站着黑制服笔挺的拉门人,比起上海的希尔顿酒店前面的拉门人来说,要专业得多。托尼说,这些公寓里住着的,是真正的纽约富人。当年列农也住在这里,并在这里的街口被刺杀。
“是他的歌迷杀的,对吧。”范妮忍着一阵阵的恶心说。
“也有人说其实是被FBI杀的。”托尼说。
终于到了维尔芬街,终于可以从车里出来了,范妮几乎是高兴自己可以离开这个对自己小心翼翼的堂弟。她的房间是两间一套的公寓里的一间,另外一间是另一个纽约大学的男生住。他们一起合用厨房和浴室,以及电话。托尼带来了钥匙,一开门,门里面的热气夹着浓烈的咖啡气味扑面而来,范妮被这咖啡暖烘烘的气味一熏,一个恶心打上来,带上来一些酸水,里面有可乐的味道,那还是飞机上喝的。她竭尽全力做出正常的样子,向托尼道谢,并送托尼到门口,在他下楼梯的时候,候着,道着再见,听着自己的声音在陌生的高高天花板下面的楼梯上回响,象一个外国电影里的场景。
等托尼一离开,范妮就三步两步绕过行李,冲到厕所间去,大吐特吐,飞机上吃的意大利面条,喝的可乐,还有酸咸的话梅粒子,在飞机上二十多个小时吃下去的东西,好象全都翻江倒海地吐了出来,好象她的胃一离开上海就停止消化了,将后来在美国西北航空上吃的东西,暂时存在里面而已。那些东西喷得马桶边上都是。
等范妮搜肠刮肚地吐干净了,软软地站在洗脸池子前漱口洗脸,她看到面前的镜子里有一张蜡黄的脸,颧骨上的雀斑都泛出来了,这是自己的脸啊,范妮简直不能承认这一点,它象同飞机的那些中国人一样蜡黄和疲惫,又宽大,实在象东亚病夫。范妮掉头去看架子上的牙刷,它的柄象小棍子那么粗,而牙刷却象儿童用的那么小,然后她看到旁边还放着一些小钩子,小镜子,象是和牙刷一套的,那是同屋的美国人用的,托尼说他叫鲁,鲁。卡撒特,是爱尔兰人的后代。卡撒特先生,范妮心里想了想,在中学的英文课上,有个同学总是把先生和女士读错,但愿自己不要读错。卡撒特先生倒是个考究的人呢,象牙医一样认真地对待自己的牙齿。
洗脸池的龙头是老式的样子,象范妮家用的龙头差不多,龙头中间也嵌着一块圆圆的白瓷马赛克,上面烧着一个蓝色的“H”和“C”,表示冷热水龙头。维尼叔叔总是说自己家的房子是连水龙头都从美国进口的考究房子,范妮总是怀疑维尼叔叔夸大从前的事,但现在看来,他倒是对的。只是爷爷从来不提过去的事,维尼叔叔四岁的时候,上海就解放了,他是怎么知道家里的龙头是从美国进口的呢?在上海的家里,热水龙头从来没有热水流出来,倒是象张爱玲散文里写的那样,要是不当心动了那个龙头,龙头后面的管子就会发出“赫赫”的声音,象冬天发哮喘人那过敏的气管。现在,范妮试着打开那个“H”,里面马上就流出了热水。将热水泼在脸上,范妮感到舒服起来。
她索性回房间去开箱子,找出衣服和毛巾来,洗了个热水澡。从“H”里出来的热水,哗哗地从头发上到背脊上,然后再从屁股直到腿上,象被人抚摩着一样,范妮在热水下站着,从热水的蒸气里看到街对面的红砖房子,黑色的窗框,还有里面窗台上放着的一枝铜蜡烛台,象一根树干分出了七根树枝一样,那蜡烛台分出了七根蜡烛座,上面插着七枝白色细蜡烛。范妮扬起头来,张大嘴,将热水接到自己的嘴里,再慢慢地吐出来。从里到外,身体轻轻地荡漾着,她知道自己这是真的到了美国,到了能真正用“H”里的热水,而不是只能听坏掉的水管子里“赫赫”声音的地方。
洗完澡以后,范妮习惯要开窗,她将窗子往上提,和上海的窗子一样,这里也是用提的。她听到了哗哗的声音,往天上看,却看到了满眼的蓝。她想起了什么,于是将头伸出去,果然她看到了远远的路口,有一个小街心花园,那里有一个石头的喷泉,在阳光下,那喷泉流出来的水,象银子一样闪着光。如下雨那样的水声,就象是爷爷形容的一样,就是石头喷泉的声音。它长得上海家中小花园里一样,只是看上去有与上海不同的年轻和袅娜的姿态。范妮伸长了脖子,望那熟悉而陌生的石头喷泉,“这是纽约,这是格林威治村,这是维尔芬街,这是Fanny?Wang。”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