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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idualichaty n 个性个体单一性个人的特性是的我是简妮王(第1页)

突然,简妮看到在厨房门口静静地站着一个人,一个中国人。但是比起地道的中国人,他太高大,太健壮,目光也太直率了,但他的样子的确是个中国人,没有日本人脸上犬儒的表情,没有高丽人脸上的决绝,没有泰国人脸上的佛相。简妮简直吓呆了,就象正在洗澡的时候被人撞见。她紧紧握着正在嘴里啃着的鸭翅膀,慢慢将撅出去的下巴收回来,她勉强镇定住自己,不要慌张从嘴里拔鸭翅膀来,而尽量文雅地抽出来,放在盘子里。

“嗨。”他说,“我吓到你了吗?对不起。”他的英文一听,就知道是土生的英文。“我在看书,闻到了香味,就出来看看。我想,你就是那个新来的中国女孩。”他发音的部位不是中国人用的部位,简妮马上体会到了。听一个洋人说英文,总觉得他们的嘴就长成那个样子,他们的部位天生就是这样。但听到这个中国人说话,简妮强烈感觉到自己口音里的外国腔调。自卑象老鼠一样躲闪而敏捷地,令人疑神疑鬼地爬了上来。

“是的,我是简妮。王。”简妮压低自己的声音,向Ray的声音看齐,努力从容镇定地说,“你是Ray?Lee。房东也告诉我了,你是ABC。”她一向懂得藏拙,也懂得豁出去行事,她心里说,大不了让你知道我是阿克苏来的。

“是的。很高兴见到你。”他说。他大大咧咧的样子,安慰了简妮。

“我也是。”简妮说,一边将自己油腻的手指藏到手掌里,紧紧地握成一个拳头。她怕Ray伸手出来行握手礼,她想起爸爸说过的,外国人即使是吃鸡翅膀,也不能用手的。但Ray两眼紧盯着的,是简妮放在桌上的油条汤,油条已经被泡软了,象蛋黄的颜色,在绿色的生菜里,很争气的好看。

“这是什么,它闻上去那么香,它是真正的中国菜吗?”Ray真正感兴趣的是香味的来源,他向汤走过去。

“一个汤。”简妮耸耸肩,“就是一个汤。”

“它看上去真好看,和唐人街的中国菜完全不同。我听说过,唐人街的中国菜其实不是真正的中国菜,看来这种说法是对的。它看上去可真让人馋。”?Ray说。

“你想尝吗?如果你想,我可以给你一些。”简妮站起身来邀请道。

“好呀。”?Ray高兴地笑了,露出他洁白结实的牙齿。简妮看着他的牙齿,想,他真的不是在中国长大的,在中国长大的人,小时候吃的四环素,都沉积在牙齿上,他们这一代人都长着灰色的牙齿,怎么刷也刷不干净。

简妮去拿盘子的时候,顺势将自己的手洗干净了。

Ray很仔细地喝着简妮的油条生菜汤,他将煮过的生菜挑起来,犹豫着:“这是做色拉的菜呀,我从来没吃过煮的,味道有点怪。但是,汤真的好吃。”他慢慢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去,“这地道吗?好象有不少油在里面。”他挑出汤里的榨菜丝来给简妮看,“这也是中国食物吗?象我们的甜菜头。”

“这是榨菜,一种小菜。长江流域的。你知道四川吗?”简妮问,“这是种四川菜。”

Ray摇头,表示不知道四川。

“那你知道上海吗?”简妮又问。

“知道,我听我爹地说过,上海是个小纽约,上海的男人小白脸。我爹地七岁时候离开大陆前,从上海走的。他在酒店的弹簧门里转不出来,在门里夹痛了手。”?Ray说,“上海是个魔幻般的地方。”他望着简妮说,“我很高兴认识你,我一直渴望认识一个真正的中国人。”

“我就是。”简妮俏皮地指指自己,“你已经认识了。”

Ray露出他那象牙膏广告一样的洁白牙齿,笑了:“今天晚上,我请你出去喝一杯。”

“你怎么对中国这么有兴趣?”简妮问。这时,已经是傍晚,Ray真的带简妮去了主街上的酒馆。简妮和Ray并肩坐在靠窗桌子的高脚凳上,望着外面沉浸在明亮的金色暮霭中的大街。街道两边,是东部最老的欧洲式样的房子,带着殖民地时代的维多利亚气息,人行道已经被酒馆和咖啡馆以及餐馆摆出来的桌椅占满了,放在酒杯里的蜡烛上,火苗在跳动。

十月初,暑假将要结束,陆续回到学校的学生都在主街上闲逛着,到处都是年轻苗条的身影,没有纽约街上那么多大胖子。不时能听到老同学在街上相见爆发出的大声欢呼还有响亮的亲吻声。一个黑人青年在酒馆门前的路灯下打着非洲鼓,鼓声象奔跑的鹿一样灵活而迅疾,满街都是比起曼哈顿来更单纯的百无禁忌的行乐气氛。简妮连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置身与这样的地方学习,她总是想到在中国熬夜时,在桌子下冻僵的双脚,连同小腿的肌肉都是硬的,那才是寒窗苦读。那时,她怎么也没想到过,自己的苦读除了是爸爸妈妈的希望之外,还通向这样一个在她看来就是狂欢的地方,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与一个高大恳切的男生坐在酒馆的窗前喝酒,轻轻地说着英文,简直好象是另外一世。眼前的情形,让简妮心里一阵阵地想哭。

“我想大概有一点赶时髦。”?Ray做了个鬼脸,“中学时代,英文课上我选了沃克女士的《紫色》写读书报告,那时因为我爱上了一个黑人女孩,想要了解她的种族的历史,想要取悦于她,然后,等我长大了,我才知道这种黑人的寻根,是种持久的时髦,让别人觉得这个人不那么象从可口可乐生产线上下来的一只罐头。”?Ray喝的是德国啤酒,他嘴里吹过来的气味微微发酸,那是德国啤酒的气味。简妮觉得自己此刻居然在谈论中国,真的不可思议。在她的想象里,说什么都是可能的,除了与中国有关的事。

“啊。”简妮说。她想起在格林威治村的咖啡馆里,看到的那一桌子NYU学生的情形,在这家充满了夏末和清爽温暖空气的酒馆里,闪烁的烛光里,她看到许多看上去很象鲁的金发青年。而她也真的坐在一个高大健壮,充满美国气的男孩身边,与他一起喝着德国啤酒。象任何一个回家过了暑假,回到学校准备开学的美国大学生,在利用上学前最后的时间纵情轻松。简妮侧过脸来看着Ray,他脸上有种在大陆人的脸上看不到的诚实和自信的表情,那种诚实与自信,是不需在生活中处处设防,时时小心的人才会有的表情。在简妮看来,那根本就不是中国人的表情。就象她的英国小熊的表情,从来就不是中国玩具的表情一样。她从来没有在中国人的脸上看到过这么好看的表情,即使是在交大那样的大学里。在简妮的记忆里,交大的同学要么是不修边幅的,要么是狡猾的,要么是傻气的书呆子,男生们的身体大多是瘦小脆弱的,好象还没有完成发育的中学生。她几乎想伸出手来摸摸Ray的脸。她悄悄打量路过他们的人,希望能感受到,在别人眼里,她和他一样,是那种在美国出生的ABC,因为中产阶级的家庭背景,和华裔务实谨慎的生活态度,被家里安排来大学读经济系,求得美国安稳的中产生活得以永远。此刻,他们正在这里等待开学。因为他们的生活太舒服,太完美,太按部就班,所以才对地球另一端的中国产生无事生非的兴趣,非要将自己与那个地方联系在一起才甘心。简妮想象着别人眼睛里的自己,心里快活得微微发着麻,象过低压电一样。她想象范妮当时与鲁在外面喝酒的时候,大概也是这样的心情。她能想象出来,范妮这时一定会作出与鲁格外亲热的样子。当一个彻头彻尾的外国人,是范妮梦寐以求的。但她不知道自己长了一张亚洲人的脸,不如当一个彻头彻尾的ABC,才最自然。

简妮学着Ray的发音,小心修改着自己发音时的姿势,学着Ray坐在窗前高凳上的样子,将显得风尘气的二郎腿放平,让自己的姿势也自信和放松一些。她怀疑自己的样子也许更象个男骇,而没有女孩子的漂亮。她想,也许自己还需要交一个ABC的女朋友,从她那里学。

“我的家族里面只有我们一家留在大陆,其他亲戚都在美国。”简妮说,“我家的历史,被NYU的格林教授写成了一本书,我的祖先,在十九世纪末的时候,是为美国洋行工作的一个买办。因为输送中国人到加州淘金,发了家。”简妮伸手比划了一下,“那本书,关于我家历史的,有这么厚,还有照片。突然就看到自己家的祖先的脸,被在美国的亲戚指出,自己脸上的什么地方,长得象祖先。在中国的时候,我们吃了许多苦,因为共产党的关系。我家的长辈都不敢告诉我们家里的历史,我也是到了美国以后才知道的。突然就知道,自己长成这个样子,是因为有了他们的遗传。”?在格林教授的书里,简妮看到一代代祖先的照片。最早的一张,是由穆炳元教导出来的曾祖王筱亭,他宽大的脸上,带着宁波人的硬气和中国人面对照相机时不可避免的呆板。但即使是在那硬气和呆板里,在他穿了黑色马褂的身体上,还是能感到他的力量,那是成功商人的跃跃欲试和踌躇满志,脸上大睁开的眼睛,象射灯那样笔直地探照着前方,带着一种不法商人的蛮横与胆量。但到了大花园里老太爷的脸上,已经有了春色,那是个被漂亮女人哄着的成功男人的脸色。他的爷爷脸上那英勇的神情,渐渐被坐享其成的富足,风流和仗势欺人所遮掩住。而到了爷爷和叔公这一辈,脸上只能用斯文风流和良善来形容了。那射灯一样勇猛而狡猾的眼神永远消失了。简妮心里认为,自己的眼神和祖上才是真正相似的。

“看到这些,一定会觉得很魔幻吧?”?Ray羡慕地问。

“感觉是很复杂。”简妮犹豫着说,“很陌生,很多已经固定的想法被打碎了。”

这是简妮第一次被问及,她觉得心里一下子被许多东西堵住了。在离开格林威治村前,简妮去了婶婆家,也见到了格林教授,他们象对待范妮一样,给她看了旧照相本,送了她格林教授的书。象范妮第一次看到照片上穿戏装的爷爷那样,简妮也一时没有认出来,在婶婆的照相本里那个在脸上装着一把长长的青胡子,正在跌足而叹的杨四郎,就是自己的爷爷。而叔公的脸倒是一下子就认出来了,他只是胖了,老了,神情里那玩世的风流气,却一点也没变。在他着了戏妆的脸上,透过重重脂粉,简妮一下子就认出了他在红房子西餐馆点菜时,向跑堂一仰头时的那种倜傥。爷爷那一代人,个个都是留洋的学生,从小上教会学校,但个个都能上台唱京戏,而且用英文唱。这让简妮感到惊奇。婶婆说,“教会学堂里用英文演京戏,那时最时髦。”婶婆照相本里面的照片,就是他们在家里用英文唱《四朗探母》时留下来的,就是在花园里挖河的那一年。“你爷爷唱得最好,他身上本身就有股横竖不舒服的样子,最合适。”婶婆说。对这一点的体会,简妮觉得自己是再深刻不过的了,那是王家象空气一样无所不在的东西。她只是没想到,它是从爷爷用英文在自家花园里唱京戏那如花似锦的年代,就开始了,而不是从1949年以后。格林教授的书里记载着,王家在太平洋战争开始的时候,随着买办业的式微,结束了大把挣钱的阶段,转向投资实业,在太平洋战争结束以后,被国民党征用的船队有22艘在运送战争物资时被击沉,有30艘在战争中失踪,由军队还回王家的剩余40条,半数以上都不能用了,连送到拆船厂去都没有人肯要。王家在中国内战以前,就开始走向决定性的衰败,而不是在1949年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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