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妮又回到虹桥国际机场的出入境大厅。这时,她惊奇地发现,原来这里是那么小,那么简陋,它更象美国的一个长途汽车候车室。当初离开上海,妈妈和爷爷来送自己,他们一直在被大玻璃隔开的大厅外面望着她,生怕她会有什么节外生枝。她紧握护照,里面夹着飞机票,登机牌和出境卡,背包里有酱油和榨菜,还有苏州话梅,简妮不喜欢这种酸的东西,爸爸喜欢。护照检查的柜台就在前面,简妮记得自己看到那穿草绿色军服的边防军的脸,内心莫名但强烈的紧张,她怕自己的护照会出问题,类似在前进夜校听到的那些倒霉的传言,谁的出境卡不对,谁的护照莫名其妙地少了一个印,谁的照片看上去不象本人。甚至,她怕公安局突然有了新规定,类似象她这样家庭背景的人不放出国。种种可怕的想象涌上心头,她向玻璃外面的爷爷和妈妈望去。他们向她挥手,示意她赶快去边防检查。简妮能看出他们脸上被努力掩饰的紧张,和勉强维持的镇定,还有类似生离死别般的悲伤。那真象电影里犹太人在德国人眼皮底下的逃亡,妈妈衣服的前襟被泪水打湿了一片,爷爷脸上罩着奇怪的微笑。到美国以后,简妮看了不少描写二战时代犹太人遭遇的电影,如今,她将爷爷脸上那种类似微笑的表情,与电影里犹太人脸上的表情混淆在一起了。留在简妮印象里的大厅,充满了神秘而又冷酷的光亮,类似监狱。那里与外面的世界无声地隔离开,又象一条飞船。当从前的情形又栩栩如生地回到简妮心里,她才发现,自己真的淡忘过从前被禁闭的恐惧。简妮从胸前的小袋袋里抽出自己的护照,签证页上有挪顿公司给办的新签证,是工作签证,一年内,可多次进出美国。这是千真万确的保证,万一有什么情况,她简妮可以马上就买飞机票回美国,不再需要到上海领事馆申请新签证。
前面就是中国边防,在白色日光灯下,她看到高高柜台内的中国边防官,他们还是穿着原来那样的绿军服,他们没有表情的脸散发着铁窗般的压力。远远的,能听到他们在护照上敲入境章的声音,“咚”的一声,“咚”的一声,让简妮听得心惊。然后,远远的,看到那个人从白色的柜台上拾起他的护照,走进闸口。闸口的那一面,就是中国了。她看着那个拖着个美国箱子,握着护照匆匆走进另一个空旷大厅的人,就象看着一个人不得不走进监狱的大门。那边就是中国国境,要是护照和签证出现任何问题,或者中国政府的政策有任何改变,过了这道门,就是进了万劫不复的关口,朗尼叔叔的脸浮现在简妮眼前,爷爷的脸也出现了,然后,是吐鲁番那黄土飞扬的月台,发臭的深绿色火车在那里喷吐着黑烟。简妮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的往事,全都回到她面前。
简妮慌了。她不由自主地朝后望,觉得自己会撒腿奔回西北航空的飞机。她听说过,外国的领事馆,飞机和轮船,都是属于外国国土,可以得到外国政府的保护。她好歹算西北航空公司的乘客,还可以得到美国政府的保护。后面,徐徐而下的电动扶梯上,还有三三两两离开飞机,来到边防检查大厅里的来同机旅客。她看到从到达通道里下来的所有楼梯都是往下的,这是一条不归路。一旦进入这个大厅,就只能向前入境,不得返回。但她想起,在纽约地铁站里,曾看到过黑人孩子在电动扶梯上逆向行走。他们的步子比下降的扶梯快,就可以象太空人那样沿着下降的扶梯在走回到顶端。这时,一直在简妮心里暗暗翻滚的恐惧突然泛滥,她后悔了,家里再三嘱咐她,要吃准可以随时回美国,才能回上海。她也再三保证,公司也再三肯定过这一点。但现在,简妮突然怀疑起来。她想,中国这个地方,什么事情不可能发生呢,她怎么敢保证呢。在纽约机场出境的时候,简妮的心已经“咯噔”过一下,整个飞行中,她都不舒服,不想和人说话,甚至美国人,也不想说。但是她认真地吃光了每一餐西北航空提供的食物,还要了一个Muffin,它的结实,死甜,都让简妮想起新泽西的草坡,灰蓝色墙纸的木头老房子,还有?K-Mart里面咖啡和洗涤剂混合的气味。简妮并没吃那个Muffin,而将它装在飞机上的清洁袋里,带下飞机。
穿制服的检疫人员来收健康表格。微微发青的日光灯下,他们的脸是那么苍白和虚弱,好象得了流行性感冒,正在浑身发冷的人。他们的肩膀不能将薄薄的确良制服撑起来,因为他们的肩膀不够挺拔,或者因为制服不够合身,他们看上去是那么精疲力尽,阴阳怪气。简妮心里一边想起“东亚病夫”这几个字,一边想起光线。当简妮将自己填写的卫生检疫表格交给卫生检疫的人时,她看到那个年轻男人的手,是白而细长的,小指上留着弧形的长指甲。在简妮前面经过卫生检疫柜台的,是个美国人,他将自己的表格递给他时,那个卫生检疫的官员也用“Hey!”来回应了那个美国人的问候。于是,简妮也招呼他,但他只是在接过她的表格时,毫无表情地翻了她一眼。
那一眼,象尖利的小石头一样砸中了她。
简妮不是真的想对那个满脸烟色的人说“Hey”,她对他没兴趣,只是希望延续在美国的礼貌。希望彼此还能说声“Hey”,能让她保留一点美国的感觉。她想起自己在新泽西的时候,对老太太的问候恶语相向的事,心情恶劣起来。简妮想起来,曾经听到有人说,在美国时想上海,可是一回到上海,还没有出境,就想掉转身回美国。她现在太理解这种心情了。
随着等待验证护照和签证,过边防检查的队伍,一点点向前移动,简妮的心,也一点点地暗淡下去。她拿出自己咖啡色的中国护照,但是,不肯把护照的面子翻在外面,而是用夹在护照里的飞机票,将护照面子上的那个金色的国徽遮了起来。她望着别人手里拿着的护照,深蓝色的,是美国护照,红色的,是日本护照,她没有找到一个什么国家的护照也是咖啡色的,除了中国的。所以,她将自己在飞机上填写的入境表格从护照里抽出来,放到手里夹着,遮住护照的另一面。
面对边防检查的官员,她忍不住还是对他毫无表情的脸说了声“Hey”,他抬起眼睛,看了看她,没有回答。简妮想起在美国领事馆签证处,那个拒签的黄毛也是这样抬起眼睛,看了看她,不回答她的问候。“咚”的一声,是图章重重地盖在护照上,黄毛给的,是拒签的图章。如今这个,是入中国国境的图章。
简妮几乎是咬紧牙关,拿回护照,离开柜台,进入中国国境。将护照放好的时候,她忍不住用手指刮了刮签证页上那张新的美国工作签证。签证纸上微微凸起的细密纸纹,让她安心了一些:护照是有效的,签证也是有效的。
接机的人紧紧挤在门外,简妮觉得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有深深的疲惫和茫然,都有菜色,都散发着被囚禁的不快,虽然她也看到有人手里捧着鲜花,准备送给自己迎接的人。她也听到有人欢声叫着什么人的名字,那是重逢。简妮感到,有许多目光落在她脸上,象夏天的苍蝇那样重重的,“嗡”的一声,就象牢里的人看自由的人,还有很多目光落到她身上,那是在看她的美式装扮,那是上海人精明而饥渴的目光,简妮意识到了。简妮的步子轻盈起来,她脸上浮现出喜洋洋的友善和好奇,还有天真,就象个真正的美国人。她看到同一架飞机上的美国人也是这么做的。
这时,简妮看到一个穿简单套装的女子,手里举着写自己名字的纸牌:"MS。?JENNY?WANG。”
“嗨!。”简妮走过去,招呼她,“我是简妮王,从挪顿兄弟公司的纽约总部来。”
“你好,我是外事科的小刘。欢迎你来和我们一起工作。”她犹豫了一下,也跟着简妮说起了英文,“一路上还好吗?”
“好啊,非常好。”简妮说着,深深喘了口气,“只是一出机舱就不行了,空气里真湿啊,觉得喘不过气来。”
刘小姐笑了:“这是地道的上海气候,雨季的时候,就是这样湿湿的。”她的英文让简妮想起自己的交大时代,她在?th?上的上海口音让简妮想起了自己的,同学们的,老师的,和爸爸的。绝大多数中国人将舌尖放到齿间发?th?时,都是笨拙的,所以发出来的那个音也是笨拙的。很多人都偷懒,将舌尖随便一顶,就算了。刘小姐学英文的时候,一定也是个用功学生,努力地发出?th?的音。随着这个音,简妮想起自己苦读英文的过去,甚至初到美国的时候。海尔曼教授被汗水浸湿的衬衣后背。简妮奇怪地想,自己竟然一点也没觉得高兴,反而是厌恶的。她厌恶听到这种口音的英文。
刘小姐将简妮引到大厅外面,让简妮在出租车站点边上等一等,自己去停车场,叫厂里的车开过来。
机场外面到处乱烘烘的,太阳被闷在厚而灰白的云层里,空气中好象有层薄雾。简妮觉得脸和脖子上有点黏糊。出租车在排队,乘客们拖着行李左奔右突,到处都是横冲直撞,大声说话的人们,还有满脸诈色,堵在门口兜生意的出租车司机,柏油路面上,有一滩滩出租车漏下的汽油污渍,食品店的玻璃门上,能看到手指的污痕。有人撞到了简妮的身体。“遗憾的。”简妮说着往旁边让了让,但那个人连看也没有看简妮一眼,却挤过简妮让出的路,向马路对面的停车场走过去。简妮刚想站回原来的地方,但又有一个人撞了简妮一下,想要拖着他的行李箱,从简妮让出来的地方过去。简妮突然怒火中烧,她侧过肩膀,也狠狠地撞了那人一下,将那人撞得往边上一歪。简妮心里一紧,准备好道歉。但那个人将自己身体移正,象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继续挤过简妮的身边,向前走去。简妮又惊又怒,她刚站定,又有个人从后面重重擦到了简妮的背包。简妮觉得自己的寒毛一下子都炸了起来。她回过头去,对那人怒目而视。她没想到,那个人也正张口指责她:“你拿那么许多的箱子挡在路上,别人不要走路啦。”那是个年轻的女孩,穿着一条象范妮那样的蓬蓬裙,手里挽了一个瓦伦提诺的白皮包,将眉毛拔得细细的,眉眼很凌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