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传记,其中既包括高僧大德,也包括民间美女。对于许多事物,克珠的想法说法都与众不同。例如他谈藏地丧葬方式的沿革时这样说——天葬早于土葬,两千年前的最早的藏王,说是沿着天梯返回天上,实际实施的是原始天葬。第八代王被弑,王子们仓促间抢回父王尸首,无奈中埋于地下,从此开创了土葬。原因在于西藏人的摹仿习惯:一位帝王大德做了什么,大家争相效仿,盲目追随。正如萨迦格言所指出的那样:一只狗咬起来了,群狗跟着咬;究竟第一只狗在咬什么,谁也不知晓。
至于火葬是后来出现的,得大成就者才有资格享用,为的是取其舍利于宝物做“擦擦”(供奉物);之后有水葬出现,是因在天葬时动了刀子下了冰雹,被认为不吉。总之,天葬自远古存在,一直未断。
返回的路上,克珠的历史激情烟消云散,因为现实问题摆在了面前。
克珠摇头叹息道:眼下这世道,男人的福运气数已尽啊!摄制组的先生们深表同情,连声劝慰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哪家女人都如此。后来“乌鸦”一词成为我们这个摄制组的专有名词,特指每位先生的内人,你家乌鸦如何,我家乌鸦如何。我们的德珍被认为温和贤慧,算是白乌鸦;我则被爱称为“乌鸦王”。
其实我们也不主张克珠喝多了酒,那首先是对身体的不负责,其次也费钱,再则影响形象。克珠却是酒的传教士,宣传酒对于灵感的作用,还奇怪我居然没喝醉过酒,那还写什么文章,当什么作家!他让我试一试酒醉的感觉。有一天下午山南地区领导办招待,山南人有海量,我们全组人都不胜酒力,都喝得微醉。结果出现了极其热烈和亲切的场面,让我们后来不胜怀念。
左等右等不见离人归,何为提议说,我们陪着克珠去请吧。克珠就去地区小学为儿子请了假,带上一双儿女,两辆丰田直奔扎囊而去。这种迎请在乡下人来说还是够风光体面的。
正是秋收大忙时节,平措卓嘎和家人一道下地割麦子。看见车停在家院门口,方才栅栅走来,平措卓嘎一脸的温怒,克珠则是满面的讪笑。这一天恰好是中秋节,我们便热情洋溢地宣讲这一天全家团聚对于和睦团结的意义。平措卓嘎板着面孔为我们打酥油茶,直到她父亲回来,和气地同女婿问候过,转向女儿劝说道:狗打架,也不要把狗皮撕破了。平措卓嘎才理直气壮滔滔不绝地数落起来:岂止是把狗皮撕破了呢,都到了这地步了。父亲您住得远哪里知道,要是在一起生活您就不会这样说了。(父亲说,活佛愿意怎样做,就随他的意思好了。)是啊,有些人是可以去偷去骗,去做非法买卖,去生私生子。反正人们崇拜活佛,活佛们这样去做那很好啊!(我们说,克珠只不过是喝点儿酒,是有利于创作的嘛!)克珠他当然可以继续喝酒,继续写作,像流水一样地写,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乱说。(克珠:别怄气了,又没到什么了不起的地步。)是没有什么了不起呵,反正我说服不了你,亲戚们说服不了你,连地委的普穷书记也说服不了你,你白天一个心,晚上一个心。你喝醉了酒说,这是我的家,你明天回你家去吧……(克珠喝了酒总不至于打你吧?)他还打我呢,不等他动手,就被我推倒啦!(众笑。请她的妹妹来劝姐姐。)我已经受够了,妹妹你嫁给他吧,你嫁给他你就知道了。你待上两三个月就该回来了。我就带着孩子们在这里,我的小孩喜欢我。(女儿:我要妈妈,我要妈妈,我是妈妈肚子里生出来的。)从今天开始,你就没有爸爸了,你今后也没钱了……
平措卓嘎慷慨激昂,克珠不免英雄气短,事后克珠解嘲说,他一向能言善辩,不开口便罢,不然平措卓嘎岂是对手。
寻常家事,倒为我们的专题片增加一绝好情节。不过谁要是当了真,谁就是傻瓜。第二天举家返回时,就已夫唱妇随:在行驶的车内夫妻俩合唱起来。
寻常家事只不过是克珠的世界中的生活表象。克珠着急着想让我了解、理解并尽可能地以汉文来表现他的思想,灵魂,心——在藏语中,这几个词汇相同也不同,但人们认为它们同为一体。为此克珠耐心地讲了又讲。他沿用了许多佛教教理、经典所载例证来说明他自己。佛教的时空观建构了他的思想世界,决定了他的认识方法——我已经无法接受其它宗教,例如基督教。尤其道教。道教居然主张一切顺其自然,一切如太阳东升西落,认为人死如灯灭:怎么会是这样呢!世间的一切本都存在着因果关系,前生行为影响今生,今生行为影响来世。宇宙万物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内在联系。一手指可翻动整个海洋之水,一呼吸可搅动全世界的空气……
然而佛教一向是倡导理性、扬弃情感的,作为作家诗人的克珠的情感世界不可能不与此相抵触。他的这些身份对于他周围的人来说,无论是活佛身份、国家干部身份、作家身份,都是令人钦羡不已的。他说正像谚语中所说的,过路人认为曲鲁(一种可食的酸秆植物,也称大黄叶)在阳光下多么舒适温暖,曲鲁自己却觉得风吹雨打饱受熬煎。生活在世俗世界的七情六欲中,站在僧与俗、凡与圣、城与乡、旧与新、是与非之间,方方面面都在向他展示着魅力,都在向他发出召唤。外人只看见他沐浴在阳光中,他内心所经历的风雨磨难只有他自己清楚。所以他才经常感叹人生真是苦海茫茫,也经常引用佛经中作为警世的“五妙欲”名言来自我解嘲。这五妙欲是:
视觉贪恋美丽形象,飞蛾才扑向光焰,自焚于火;
听觉向往动听声音,羚羊才奔向笛声,被猎人捕获;
味觉偏爱美味食品,才设下诱饵杀生害命;
嗅觉嗜好芳香之气,昆虫才流连于花蕊自投罗网;
触觉喜欢柔软之物,大象才踏进沼泽断进性命。
克珠身处于这样一个空前的时代,不能不为自己寻找一个平衡内心世界的支点。他就用下面一番话来调侃自己:当活佛是为净化心灵,普渡众生;当作家是为发展藏民族文学事业,教化民众,两者目的相同。
上一年最后一次见克珠时,他正为儿于的户口问题而烦恼。
令他烦恼的事情还多。他想在宗教方面有所造诣,又想在文学方面不同凡响,还想使儿女有出息。他想不通的是自己有着如此深厚的传统文化和现实体验的积累,为什么没能写出惊人之作呢,至今默默无闻呢?令他想不通的还有,包括马丽华在内的许多西藏作家为什么凭道听途说就可以招摇过市呢?
关于这一点,我认为克珠确实吃了亏,就建议他两点,一是走出山南,走出西藏,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第二是学一门比古藏文要容易许多的另一门语言,汉语或英语,用新的工具去汲取,去参与。
假如你不想只做地方名人,假如你不想只重复父辈,假如你不想自生自灭。
克珠新近完成了一篇自传体长诗,这首长诗充满了自吹自擂,自负自卑,自怨自艾,自嘲自晒,宣泄了那股深心的莫名的情绪。标题为《色雄》,这是金子般的手艺、运气欠缺如盆的简写:克珠自喻为“色雄”。诗中历数了自己的善缘慧根勤勉,所拥有的金子般的天赋、金子般的善缘、金子般的品质、金子般的心灵、金子般的记忆、金子般的理想、金子般的手艺、金子般的灵感、金子般的才华并得到金子般的称赞之后,又叹息了自己的有命无运,空洞如盆。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结尾部分的三节是这样的:
人说色雄今生今世无福气,
你年华如逝水日头已偏西,
脑门无人刻皱纹越来越多,
你还是准备粮食和船桨去。
色雄你不要难过我的孩子,
生活虽犹如苦海茫茫无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