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戈本应该拔腿就跑,但他伫愣在原地,头一回听说医院里还有这种地方。
他顺着指示走进住院部的电梯抵达最顶楼。电梯门开后,他眼前的走廊墙壁漆色温暖,上面是嫩黄,下面是粉红,温馨得像个洋溢着欢声笑语的幼儿园,而不是收治毫无治愈希望的重症病患。
秦戈回过神,从电梯里走出。他左侧的护士台下方贴着诊室介绍和开设目的——让人生的最后一程更有尊严。
秦戈询问护士陈悦在哪间病房。他往走廊尽头走去,一路上开着门的病房里都有两张床,没有单人间。
公立医院的床位不论在哪儿都是紧俏的。
秦戈拧开门把手后没像以前那么冒冒失失,且做了一定心理准备,但当他看到跪在病床前的陈栖叶,他的心还是跟着一颤。
陈栖叶背对着门口,为了和陈悦靠得更近些又不压到她的身子,弯着的那条腿跪在椅子上。他捧着陈悦干瘦的、手背薄薄皱皱覆了一层皮肤的手,姿势一动不动。陈悦的眼眸往门的方向瞟,陈栖叶才扭头,看到了呆呆站在原地的秦戈。
秦戈连忙上前站到陈栖叶身边,一看到陈悦现在的状态,就于心不忍地垂下眼眸。陈悦本来就瘦,确诊后更是日渐衰败,生命力被一丝一丝地抽走。陈栖叶原本还挺乐观,因为上次复诊的时候,医生亲口说过靶向药的抑制效果不错,可当他们上个星期再去医院,医生给头晕乏力的陈悦做完检查后什么药都没开,就只是让他们回去。
医生的意思是陈悦的病情已经很严重,连放疗的必要都没有了。陈栖叶不相信,跟医生说自己母亲每天都正常吃正常睡,偶尔还会散会儿步,只是有些头晕罢了,怎么就没治了呢。
医生只能把化验报告一张张详细讲解给他听,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脑部压迫到中枢神经,所以他母亲才会头晕。
陈栖叶失魂落魄,回到新租的房子里后还是没缓过来,好像得不治之症的人是自己。与他相比,大限将至的陈悦反而异常淡定,她把放着拆迁款的存折交给陈栖叶,希望陈栖叶拿这笔钱读大学。
陈悦这是在交代后事。陈栖叶直摇头,说自己查过很多资料,只要坚持吃药保持乐观,很多癌症患者都能再活三年五年,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
他相信自己母亲会成为被眷顾的那一个,他的好运气像是用完了,当天晚上,陈悦就开始发高烧,呼吸困难头晕眼花,被救护车送进急症后先在普通病房住了一天,但不管怎么用药脑压都降不下来,第二天突然昏迷不醒,只能进ICU抢救。
ICU的花费一天就要五位数,在里面待得越久,患者家属的经济压力越大。陈悦是癌症晚期,重症病房里的设备只能维持她的生命特征,但陈栖叶还是毫不犹豫把拆迁款取出来交医疗费。
他当然知道陈悦更希望这笔钱花在自己身上,而不是扔进医疗的无底洞,但他如果不这么做,他会后悔一辈子。ICU不允许陪床和探视,陈栖叶那几天就一直等在病房外,饿了就啃个面包,困了就缩着身子睡在医院的硬靠椅上,久而久之连白天黑夜都分不清,他等到的不是奇迹,而是病危通知书。
医生提出的抢救方案是上呼吸机,陈栖叶直点头,还天真地相信自己母亲会熬过来。
但医生又说呼吸机管插进去后就不可能摘了,按压胸部大概率会造成肋骨骨折。
陈栖叶龇牙撕声,捂住自己因心理作用而剧痛的胸腔,他那已经插满各种管子的母亲这几天承受的痛苦还不及万分之一,现在又要上呼吸机……
他问医生,如果不上呼吸机,他母亲还能活多久。医生给不出具体的答复,只说时间不会很多。
陈栖叶最终没在抢救同意书上签字,陈悦则从ICU转至临终关爱病房。这冥冥中或许也是陈悦的选择,她也希望最后一眼见到的是陈栖叶,而不是冰冷的仪器,所以回光返照地睁开眼,手指几乎难以察觉地动了动。
不眠不休一直盯着心电监护仪的陈栖叶眼睛里中有了光亮,想要按铃把护士叫过来,陈悦用眼神制止了他,手指继续小幅度地颤动,像是要在陈栖叶手心写字,但又没气力。
陈栖叶轻轻捧起母亲的手,跪在椅子上凑近,读陈悦蠕动的双唇。还没完整说出一句话,陈悦的眼珠子就往门的方向缓缓瞥去,陈栖叶扭头,看到了门口的秦戈。
秦戈走到病床边,轻唤陈悦一声“阿姨”。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第一次见陈悦的场景会是这样。明明之前从未相识,他和陈悦那双凹陷灰败的眼对视,眼泪就吧嗒吧嗒往下掉。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近死亡。他甚至都没觉得伤心难过,单纯被生命的脆弱震撼。
人之将死时眼里真的会迸出光,走马灯似地回忆自己这一生和还未弥补的缺憾。陈悦也有未了的遗愿,他的儿子还那么年轻,以后的路如果只能一个人走,那该多辛苦。
“阿姨……”秦戈托住陈栖叶的手,和他一起捧着陈悦的手,点头承诺,“您放心。”
陈悦眼尾落下一滴泪,圆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