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俪辞听着他的问话,似有所思,最终不过笑了笑。若是阿谁在此,自是会想——谈什么”愿”与“不愿”?唐公子对某些人来说,本就是地狱。但普珠又不是阿谁,他一问出口,唐俪辞不答,他也就不再说话。
天色渐渐变亮,林木间光影重现,几只虫豸在枯叶间爬行,唐俪辞突然道,“‘三眠不夜天’不能要了你的命,你那挚友在令你昏睡的三日之中,做了什么?”
“三眠不夜天”这种折磨人的毒物,最狠辣的毒性并不在于之后令人眼瞎口哑,不能入眠,而在于中毒之后的前三日毒性重创神智。有些人“三眠”之后根本醒不过来,而醒过来之后的眼瞎口哑耳聋什么的,不过是脑中神智遭受重创的后续,一旦人能醒来,得到妥善医治,中了此毒的人也能缓慢痊愈。只是这痊愈的过程十分痛苦,往往有长达数月甚至数年难以入定入眠的恢复期,即使能够痊愈,也必大损寿元和武功。
但对于普珠这等武功,“三眠不夜天”虽然阴毒,却不至于当真要了他的命。玉箜篌对他下此毒药,主要还是为了那“三眠”的三日,用此药重创普珠的神智,若是能摧毁普珠的神智,将他做成傀儡,岂不更好?在那剧毒侵蚀心神的三日,玉箜篌必定是做了什么。
而玉箜篌做了什么,普珠醒来之后必然是知情的,否则也不可能对“三眠不夜天”放任自流,心如死灰。
“我那挚友,对我下了引弦摄命之术。”普珠道,“我醒之日,奋起反击,剑断其弦,又从鼻中逼出蛊虫,然而大错早已铸成,就在那三日之内,她操控我写下书信,杀死大成师叔,掌毙梅花易数。”普珠此时说来语调平淡,但若不是当时惊觉时的痛彻心扉加上心神重创,以普珠的心性岂会放任“三眠不夜天”一意求死?
“那锁链?”唐俪辞问道。
“那是‘鬼牡丹’为阻拦我挥剑自刎,趁我不备,将我锁住。”普珠缓缓回答,“那人……恐怕不是真正的‘鬼牡丹’。”
唐俪辞微微一笑,鬼牡丹以面具示人,但凡戴上那面具,穿上一件绣有大红牡丹的黑袍,便是“鬼牡丹”。此人这等行径,除了身外化身之外,他的真实身份可能也有些蹊跷。“当下‘三眠不夜天’对大师可还有影响?”
普珠盘膝坐起,那袭灰白僧袍在林地枯叶之上仿佛白得异乎寻常,调息打坐片刻,他的语调依然平和,“除了‘三眠不夜天’和引弦摄命的蛊毒之外,我身上还有另一种奇毒。”
“是什么?”唐俪辞并不意外,玉箜篌处心积虑,得手之后不在普珠身上大做文章,怎能罢休?
“据鬼牡丹所说,那是一种名为‘蜂母’的奇毒,但不知毒发之后,将会如何。”普珠道,“在此之前,我死志甚坚,并不在乎。”
“蜂母”之毒?唐俪辞也未听过,眉心一蹙。只听普珠又道,“三毒俱在,我之元功只余五成。”
唐俪辞答道,“我劫掠少林方丈,暂时并非为了你能为我证清白,也不是寄望大师能为征伐风流店之事浴血而战。”
普珠一顿,“唐施主请讲。”
唐俪辞缓缓地道,“玉箜篌既然在大师身上下了如此伏手,大师既是他在中原白道掌权的助力,大师身上所中的毒也是他的底牌。我将大师掳走,让‘普珠方丈’自此失踪,比之拥有一个只有五成功力,且不知何时就将被玉箜篌操控的剑客有效得多。”他慢慢抬目,望着薄雾初起的山林,“何况杀死大成、掌毙梅花易数等等,少林寺内若无内应,事情又怎能在之前悄无声息,又在今夜陡然暴露?真相未明之前,大师务必隐匿形迹,尽力养好毒伤,我会尽力为大师寻来名医,但无论伤势痊愈与否,未到生死关头,中原白道局势未到绝境,大师只需销声匿迹,让玉箜篌有所顾忌。”他轻描淡写的道,“少林寺血案,众目睽睽既然是唐俪辞所为,那就是风流店所为,有什么错?玉箜篌和鬼牡丹只想让唐某死无葬身之地,使出这等手段,实在荒唐可笑。”他眨了眨眼睛,眼眸清澈,其中毫无被栽赃嫁祸的怨怼或愤怒,似乎当真觉得有些好笑,尚存一点单薄的暖意。
普珠微微合眼,“此间事了,普珠自会向少林寺众言明真相,自承其罪。”
唐俪辞洒然一笑,“你有什么罪?你不过是信错了一个人。”
而他,时常做的是被错信的那个。
跟着他,爱上他,陪伴他……统统不会有好下场,毕竟唐俪辞终不是天堂,他总是一个地狱。
天色已明,少林寺方向浓烟渐熄,藏经阁的火焰估计已经扑灭,心神大乱惊慌失措的和尚们已在搜山,唐俪辞率众夜闯少林寺,杀死大成、妙真、妙正,火烧藏经阁,掳走普珠方丈……这种种件件骇人听闻,无一不是罪无可恕。
若说在此夜之前,唐俪辞那风流店之主的名声尚且存疑,此夜之后,那便是石破天惊,恶贯满盈。
树林中的鸽子飞来飞去。
飞来飞去。
扑啦啦的落在树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