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祯见雍正发下如此毒誓,眼前一闪又仿佛出现了锡若临走前那副不放心的表情,心念一转便跟着雍正举起了手里的香火,同样对着先皇太后的画像说道:“儿子先前一直惹得皇额娘生气伤心,是儿子不孝。今天四哥既然把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儿子也不敢再罔顾天理人伦,教先帝爷和您在九泉之下也难得安心。一定尽心竭力为大清江山效力!”
雍正听得目光一闪,脱口说了一个“好!”,下一刻便站起身来,将手里的三支香插进了画像前的香炉,又转头看着胤祯说道:“明天你就回朝堂上来吧。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你和老八、老九、老十他们终究不一样,跟朕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只要你没有自外和自乱的心,尽心竭力地为朝廷办差效力,朕发誓绝不会亏待你!”
胤祯在心里暗想道,我什么福没享过,什么罪没受过?要论享福,我王上就差一点,只差没有当过皇帝;要论受罪,死人堆里我也滚过,只差没有绑缚法场去砍头。真正跟我同心的人也不是没有,却从来都不是你这个亲哥子……
胤祯心里这么想,脸上却渐渐平静了下来。他抬头看了看雍正,发觉几个月不见,这位皇兄眼看着又老了许多,看来锡若平日里总说他勤政得不顾身体,连后宫都顾不上去几趟,也是大实话。他见雍正也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心里不知怎么又想起了锡若当作笑谈提起过、雍正夸自己小时候很可爱的话,脑子里还依稀残留着当年雍正抱自己学写字的印象,转眼又看见画像上母亲那张含愁带悲的慈容,仿佛还在为两个亲生儿子的事情担忧苦恼,心里猛地一颤,这时却又听见雍正说道:“你如今难得进宫来一趟。陪朕吃顿饭再走吧。”
胤祯连忙躬身应了声是,又被雍正带着出了宁寿宫,一路迤逦着来到以前德妃抚育几位皇子的长春宫里。两人看着那片被护理得很好的熟悉景致,心里都感到一阵久违的亲切与温暖。胤祯随手拔了根草棍儿衔着,又随意地看着四周说道:“这里还跟以前一模一样啊。”
雍正点头道:“我特意不让他们改动的。就跟额娘还在时一样最好。”他已经走累了,便自己找了个石凳坐下,又敲打着双腿看胤祯在花草间闲逛。胤祯回过头来看见雍正这副疲累的样子,想了想之后还是说道:“凡事过犹不及,勤政虽然是好事,皇上还是要保重龙体。”
雍正因为胤祯这句突如其来的问候,冷峭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讶之色,心里也着实有些高兴。这是他们兄弟敌对多年以来,胤祯第一次明白地对他表现出关心。只是雍正天性深沉,面上却不肯把自己的高兴之意带出来,只微微点了点头地说道:“锡若也总说朕平日里锻炼得太少,所以才总是睡不好。他还说十四弟你这些年来都坚持打布库,早上还打打太极,所以打熬得一身好筋骨。回头你也教教朕,怎么打太极。”
胤祯听出雍正话里的亲近之意,低头琢磨了一下,说道:“那臣弟每天来上早朝之前,先绕到养心殿陪皇上打一会儿太极吧。”
雍正高兴得脸上都放了光,连声说好。这时高无庸又过来说饭已经摆好了,雍正起身之后,竟亲手携起了胤祯往饭桌的方向走。胤祯本能地挣动了一下之后,抬手瞥了一眼雍正坚决的脸色,也只能由得他去了。
弘历
锡若领着在外头溜达了一圈,顺带联络了一下姑侄感情,只觉得弘历没有白跟在老康身边那么久,果然是少年老成,还不到十五岁的人,说话竟已经滴水不漏,轻易不说出自己的好恶,也很难在他脸上看到什么不满意的表情,最多也不过微微地皱一下眉头。
锡若带着弘历一路行到王盈春老家那边的时候,正好赶上当地的一个狗头知府在搜刮民脂民膏,派出来的税丁横行乡里肆虐,打的还是“皇上清理国库亏空、他们老爷急于找钱填补上任留下来的亏空”的旗号。
锡若和允礼本来的意思都是先把这事情记下,回去再写折子参奏这个知府。不想弘历却暗中派人收集了这个知府所有贪赃不法的情状,又派人飞马回京去请了一道谕旨,最后在回京的路上就把那个正撞在枪口上的知府给咔嚓了。
锡若和允礼都被那知府瞬间人头落地的场面吓了一跳,弘历却只是淡然一笑道:“请十七叔跟十六姑父上路吧。不值得为这狗东西耽误了我们的行程。”
锡若此时方知,这外表上看起来简直是雍正家里脾气最好的弘历,杀伐决断之间的那股狠劲,却绝不逊于他的长兄弘时甚至是他的父亲雍正,也难怪弘时虽然总在外头招摇咋呼,却连弘历的边儿都没怎么摸上,就已经被他老子三振出局,提前在雍正这一朝的夺嫡之争里落败了。
想当初,除了弘历以外,就只有废太子允礽的儿子弘皙得到过养育于紫禁城的待遇,而弘历一出现在紫禁城里,立刻就把弘皙给比了下去。弘历的相貌可以说是很好,除了眼睛大以外,还 “隆准颀身” 气宇不凡,用老康的话说,那就是一脸的福相,而且天资聪颖,六岁即能诵《爱莲说》。也难怪当初老康巡幸圆明园时,当时的雍亲王会把儿子献宝一样地从牡丹台上推出来了。
也因为弘历总跟在老康身边的缘故,所以锡若跟他也不知打过多少回照面,加上他知道弘历就是后来的乾隆皇帝,自己又多少有些受到老康对弘历那种态度的影响,不知不觉间对弘历的注目也就要比其他皇孙要多一些。
锡若还清楚地记得,老康不论是去避暑,还是去狩猎,都要把弘历带在身边,并且都会让弘历的居所都紧挨着自己的居所。对于弘历的教育他更是重视,让他在宫中读书,从学于庶吉士福敏,学骑射于贝勒允禧,学枪械于庄亲王允禄。弘历也确实不负重望,无论是四书五经还是诗词理学都过目成诵,骑射功夫也都远在其它皇孙之上。
除此以外雍正自己对于弘历的偏爱,其实也表现得相当明确。雍正元年十一月十三日,雍正在选派儿子代自己前往老康的景陵致祭时,竟把二十岁并且已做了父亲的弘时抛在一边,而选择了年仅十二岁的弘历。他的生母钮钴禄氏为什么能够后来居上,在雍正“潜邸”时期的“格格”们都只受封为贵人或嫔的时候(注:此处的“格格”意为姬妾。),竟得到比弘时的生母侧福晋李氏还高的名份:仅次于年贵妃封号的熹妃。
朝臣和宗室们都是些在权力场中摸爬滚打了多年的老狐狸,焉能嗅不出雍正在这些举动背后的意义?答案简直是呼之欲出的:那位藏名匾额之后的储君正是弘历。而弘历却并没有因此恃宠而骄,反倒比他的两个兄弟更加谨言慎行,平日里既无弘时的故作简朴,也无弘昼的放浪形骸,只是在某些重大的场合才偶露峥嵘,让人明白他只是脾气好,而并非一个软弱可欺的糊涂蛋。
弘历有时奉旨出去办理差事,也是料理得清清爽爽妥妥当当,末了还总能让人夸他一个“好”字,倒不像他的父亲雍正那样,逼得那些官员们走投无路,投河的投河,上吊的上吊,还老暗地里骂娘。日子久了,弘历在底下的官员当中也颇得人望。许多人唤起弘历 “四爷”来时的那股肉麻劲儿,简直能让锡若的鸡皮疙瘩掉一地,和当年他们唤雍正“四爷”时那股战战兢兢简直恨不能尿裤子的样子,的确是大相径庭。
弘历既然贤能到这个份儿上,平日里又很注意吸取前朝“八贤王”的前车之鉴,绝对不公然抢他老子的风头,也从不在人前人后说他老子的不是,因此在继嗣这个重大问题上,可以说是早早地就安了雍正的心,也基本上就没他其他两个兄弟什么事儿了。
不过这回路上相处得久了,锡若也察觉到了弘历在少年老成的表象之下,还是有一份天真浪漫的少年情怀。每次看到什么新鲜有趣的东西,也会和他的同龄人一样驻足观看,甚至久久都不舍得离去,弄得锡若他们的行囊越来越庞大,里面塞的却都是弘历一路上买下来的各色小玩意儿,里面居然还有一个弘历不知从哪里淘来的“双鱼戏水”的大脸盆。
据弘历振振有词地说是,卖给他这个脸盆的人说,只要在月圆之夜搓动脸盆的双耳,盆底的两条鱼就会开始游动起来。结果好不容易他们赶上一天月圆的时候,弘历当着几百个人的面搓了那个脸盆不下一个时辰,也没见着那两条鱼游动起来,最后气得把那个花了几十两银子的“宝物”,赏给了火枪营的官兵当尿盆。
这一天,他们来到山东境内的渡口,正准备和守在那里的大部队会合,登船走一段水路的时候,却看见渡口那里聚集了一堆卖儿鬻女的老百姓。那些头顶草标、面黄肌瘦的孩子们,一看见锡若这群人衣饰华贵,上的又是官船,立刻扑了过来,请他们把自己买走去吃一口饱饭。